阿三没有告诉比尔,被学校开除的事情,带着些自nüè的快意。她的住在邻县的家人,更无从知道。她有一段时间,在华泾村蛰伏不出,画丝巾或者睡觉。连比尔都以为她离开了本市。这段时间大约有两个月之久,华泾村又架起了花棚,铺开了白jú花。花香溢满全村,花瓣的碎片飞扬在空中。阿三独坐屋内,世事离她都很远,比尔也离她很远。她画了一批素色的丝巾,几乎全是水墨画似的,只黑白两色,挂了四壁。房间像个禅房。她除了吃点面包,再就是喝点水,也像是坐禅。再次走出华泾村时,她苍白瘦削得像一个幽灵。又是穿的一身缟素,白纺绸的连衣裤,拦腰系一块白绸巾。化妆也是尽力化白的,眼影眼圈都用烟灰色。嘴唇是红的,指甲是染红的。穿的鞋是那种彩色嵌拼式的,鞋帮是白的,鞋尖却是一角红,也像染红的脚趾甲。就这么样,来到比尔面前。
比尔惊异阿三的变化。不知在什么地方,变得触目惊心似的。他抚摸着她的皮肤,不知是什么东西,灼着他的手心。他什么都不了解。这个与他肌肤相亲的小女人,其实是与他远离十万八千里的。但是他觉出一种危险,是藏在那东方的神秘背后的。然而,比尔的欲念还是燃烧起来了,有一些肉体以外的东西在吸引着他的性。这像是一种悲剧性的东西,好像有什么面临绝境,使得性的冲动带有着震撼的力量。这一回,是在阿三朋友的房间里。这朋友是个离婚的女人,很理解地将钥匙jiāo给了阿三。周围是人家的东西,有不认识的女人的微笑的照片,还有不认识的女人的洗浴露化妆品的气息,形成一股陷阶似的意味。阿三瘦得要命,比尔从来没经验过这样瘦的女孩。胸部几乎是平坦的,露出搓衣板似的肋骨,臀也是平坦的。他的欲念并不是肉欲,而是一种jīng神特质的。阿三脱下的衣服雪白的一堆,唇膏被比尔吻得一塌糊涂,浑身上下都是,就像是渗血的伤口。那危险的气氛更qiáng烈了。
很远的地方,楼群中间的空地,有吱嘎吱嘎的秋千声传来。
比尔渐渐平静下来,望着身边的阿三,这才渐渐有些认出她来,说:阿三,这么多天你在做什么?阿三说:在想一件事。比尔问:什么事?阿三说:就是,我爱比尔。说完,就转过脸去,背对着比尔。许多时间过去了,房间里有些暗,两人都没动,按着原先的姿势。终于,比尔说话了,他说:作为我们国家的一名外jiāo官员,我们不允许和共产主义国家的女孩子恋爱。又是许多时间过去,秋千声也静了。比尔几乎要睡着,有一些梦幻从脑海过去,他好像回到了他在美国中部的家乡,有着无垠的玉米地,他在那里读完了中学。忽然一惊,他发现天已经黑了,阿三正窸窣着穿衣服。她的脸洗gān净了,头发也重新梳过。他说:很抱歉,阿三。阿三回眸一笑:比尔,你为什么抱歉?于是,比尔便觉得自己文不对题,难道方才发生过什么吗?
什么都像是没有发生过的,比尔和阿三的关系继续着。比尔给阿三介绍了两份家教,一份是教汉语,一份是教国画,教的是美国商社高级职员的孩子,报酬很不薄。因为要对得起,阿三就很认真,可是无奈孩子们不在乎,连家长都让阿三 轻松 些。尤其是那学国画的男孩子,一只长满雀斑的小手满把满抓地握了笔,蘸饱了墨,一笔下去,宣纸上洇开一大片,边上站着的父亲便很敬佩地说:很好!于是,阿三也乐得轻松。两家都是住繁华的淮海路后头的侨汇公寓,外头还是甚嚣尘上,进了门便是另一个世界。气息都是不同的,混合着奶酪,咖啡,植物油,还有国际香型的洗涤用品,羊毛地毯略带腥臭的味道。阿三有了这两份薪水,经济宽裕许多。她便开始在市区寻找房子。
后来,她在一幢老式公寓里找到了房子。是一套中的一间,主人去美国探亲,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一半是招租,一半是找人看房子。另外大半套公寓里住了个保姆样子的女人,也是给东家看房子的,每天下午就招来一帮闲人打麻将,直至深夜。因各有各的犯忌之处,所以,与阿三彼此不相gān,见面都不说话。华泾村的房子就退掉了。
现在,比尔来就方便多了。这地方是要比华泾村闹,比尔又常是白天来,楼下市声鼎沸,人车熙攘。窗帘是旧平绒的,好几处掉了绒,一抖便有无数毛屑飞扬起来。地板踩上去咯吱地响,还有一股蟑螂屎的气味。这使事情有一股陈旧的感觉,好像已经有成年累月的时间沉淀下来,心里头恹恹的。阿三就在这旧上作文章。她买来许多零头绸缎,做了大大小小十几个靠枕,都是复裥重褶的老样式,chuáng上,沙发上,扶手椅上都是。她给自己买了一件男式的缎子晨衣,裹在身上,比尔手伸进晨衣,说:我怎么找不到你了。他们在柔滑的缎子里做爱,时间倒流一百年似的。她那学生的家长送给她一个咖啡壶,她就在房间里煮小磨咖啡,苦香味弥漫着。主人家有一架老式唱机,坏了多少年,扔在chuáng下,阿三找出来央人修了修,勉qiáng可以听,嗞嗞啦啦地放着老调子。美国人最经不起历史的诱惑,半世纪前的那点情调就足够迷倒他们了。
这是又一场新戏剧,两人重换了角色,说话的语气都变了。这回他们扮的是幽灵,专门在老房子里出没的,弄出些奇异的声响。他们看着对方的脸,看见的都不是真人,心里都在想:这一切多么不可思议!这就是他们彼此都离不了的地方:不可思议!换了谁都做不到,非得是他们两人,比尔和阿三。有时他们赤luǒ着相拥在窗前,揭了窗帘的一点角,看着马路对面的楼房,窗是黑dòngdòng的,里面不知有什么人和事,与他们有gān连吗?这旧窗幔和旧墙纸围起来的世界,比华泾村的更有隔绝感,别看它是在闹市。从这里走出,再到灯火通明的酒店,两人都有些回不来的感觉。隔着桌子,比尔的手还是搭在阿三的手背上,眼睛对着眼睛。在这凝视中,都染了些那老公寓的暗陈,有了些深刻的东西。
要是换了中国的外jiāo官,就会离开阿三了,可比尔的思路不是这样的。他只觉得他和阿三都是很需要,都很快乐,这是美国人在性上的平等观念。于是,阿三也避免使自己往别处想,她对自己说:我爱比尔,这就够了。她真以为自己是快乐的,看,她跳舞跳得多欢啊!大家都为她的旋转鼓掌,她也为人家鼓掌。每当比尔说出一句有趣的话,她就笑个不停。好好地走着,她一下子猴上比尔的背,让比尔背着她走。然后再倒过来,她来背比尔。她哪背得动他呀,只不过是让比尔趴在她背上,迈开着两腿自己走着。比尔一边走,一边唱他大学里啦啦队的歌谣。这时候,阿三多高兴呀!谁能比她和比尔玩得来?
可是,谁知道阿三一个人的时候呢?
这间yīn沉的公寓房子里,什么都是破的。天花板那么高,阿三在底下,埋在一堆枕头里,快要没有了似的。阿三自己也忘了自己。这么一埋可以整整一昼夜不吃不喝,睡呢,也是模棱两可的。没有比尔,就没有阿三,阿三是为比尔存在并且快活的。这间房子,是因为比尔才活起来的,否则,就和坟墓没有两样。现在,连华泾村的jú花都是遥远的,那时候,对比尔的爱还比较温和,不像现在,变得尖锐起来。阿三有一个娃娃,穿着牛仔背带裤,金huáng的头发蓬乱着,像一堆草,手插在口袋,耳朵上挂着 随身听 的耳机。阿三在他的背上写下 比尔 的名字。她将它当比尔,不是像中国传统中的巫术,为了咒他,而是为了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