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比尔_王安忆【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就这样,阿三成了女作家的座上客。女作家再要召集晚会,就是和阿三一起筹备。阿三到底年轻,又是学艺术的,鬼点子就特别多。有一次,她设计一个游戏,让每个来宾不仅要带一个菜,还要带一句话,写在纸条上。这句话一定要有三个条件:什么人,什么地方或者时间,做什么。比如:阿三,吃过晚饭,画画;劳拉,在chuáng上,哭泣;查理,在冰上,跑步。然后,就将句子分三个部分剪断,各自归拢一处。游戏开始,大家坐成一圈,先将 什么人 发下去,再将 什么地方或者时间 发下去,最后是 做什么 。这样,每个人手里就又有了一个完整的句子,不过却是重新组合过的,于是便出现奇异的效果。比如:阿三,在chuáng上,跑步。事前,阿三又撺掇几个年轻会闹的,写一些特别促狭古怪的句子,结果就更是惊人。每一个句子都引起哄堂大笑,几乎将屋顶掀翻。有打趣在座的人,有讽刺大家都认识的人,有调侃当政的要人。终于轮到阿三打开手里的三张条子,拼在一起,要读却没有读出声来。大家都屏住笑等着,以为有一个特别大的意外将来临,这是游戏的策划者嘛。停了一会儿,阿三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道:比尔,在某个诗情盎然的夜晚,向阿三求爱。这是这一整个谐趣的晚上的一幕正剧,大家都有些失望,礼节性地笑了几声。主持人便将字条收拢,洗牌似的洗过,开始了下一轮。

晚会结束已是下半夜,阿三没有回家,在女作家的沙发上蜷了几小时,天就亮了。她悄悄起来,女作家夫妇还在隔壁熟睡,她没有惊动他们,自己拿了块昨晚剩下的蛋糕,又倒了杯剩咖啡。一夜狂欢后,没来得及收拾,遍地láng藉。茶几上还摊着做游戏的纸条。她将它们拢起来,塞进提包,然后轻轻带上门,走了。

早晨的轮渡,只寥寥数人,汽笛在空廓的天水间回响。太阳还没有升起,江面罩着薄雾。阿三的思绪有些茫然,想不起为什么是这时候回家去。耳边有江水的拍击声,一下又一下。浦东渐渐就到了眼前。她走上码头。太阳出了地平线,忽然一切都焕发了光彩,她却感到了疲倦,眼睛是酸涩的,满是隔夜的睡意。

回到房间,她洗了澡,换了衣服,然后拉上窗帘,上了chuáng。阳光照在窗帘上,又有些像夕照。她盘腿坐着,从包里掏出那些字条,将它们分别放作三堆,一个人做起了游戏。她依次抽出三张纸,拼成句子,看一遍推到一边,再排出下一句。周围安静极了,这幢楼房里仅有的一点响动也没有了,人们都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阿三静静地排着纸条,她在等待那个句子的出现:比尔,在某个诗情盎然的夜晚,向阿三求爱。她知道不会是这一句了,可是别的一句将是什么呢:终于, 比尔 的名字出现了,然后是:在沙滩上,最后是两个字:游泳。比尔,在沙滩上,游泳。这是什么意思?阿三对自己说。她将纸条团起来扔在chuáng下,打了个呵欠,瞌睡上来了,她都没来得及拉开被子,便睡熟了。

其时,画界正悄然而起一股新画风,就是宣传画风。将当年十分流行的宣传画,以jīng细写实的风格再现出来,再做一些微妙的改动。就像那一幅画,将达·芬奇的 蒙娜丽莎 添上两撇希特勒式的小胡子。这样的宣传画,通过评论家一类的中间人,流向海外的收藏家。这种画风所要求的写实功力,使得画家们临时抱佛脚地日夜练习着基本功。然后,宣传画又进一步变成新闻照片,以同样的手法做些改动,政治的讽意便更加突出了。阿三似乎是在一觉睡醒之后发现这新走向的。她想她是晚了一步,如何才能迎头赶上,摆脱落伍的处境?她从一个画室跑到另一个画室,这些画室里又充满了兴奋的情绪,前段时期的惶惑摇摆终告结束。人们或是在紧张地作画,或是高谈政治。许多小道新闻和政治笑话在这里流传,这些都成了他们创作的材料。其中最成功的一位是艺术院校的青年教师,他的画已被香港报刊刊登并做专题介绍。这个来自农村的孩子,有着惊人的想象力,将中国历史和现代化社会镶嵌成的场景,令人捧腹,比如秦兵马俑是足球看台上的观众,门将是孔子,罚点球的则是鲁梅尼格。他在他的乱糟糟的单身宿舍里日夜作画,废寝忘食。房间里充满了颜料味,脚汗味,还有方便面的调料味。他以农人样的苦吃苦做,创造和实践着新cháo流,走向了世界。

阿三从这些画室一个圈子兜回来,脑子里乱了一阵子,慢慢地理出了头绪。其实所有的荒诞只来自于一个道理:时间空间的错乱,人和事的错乱。她翻出她的旧画,那些百货公司和十字路口的小人儿,决定就在这上面进行新的构思。她重新设计了调子,是亮丽而bī真的,就像美国柯达胶片的效果。这些小人儿不仅是芸芸众生,那些在醒目位置上的,都担任了重要角色,古今中外的政治人物,电影明星,著名人士,宗教首领,都是大家特别熟悉的形貌,经常在传媒中出现的那些,象征着历史和社会的趋向。此时此地,他们却在街头巷尾忙碌着凡人的生活琐事。这个画面除了那种刻薄的讥讽之外,却还流露出一些令人感动的气息,这是来自于那生活场景的细致和感性,是女性特有的对日常人生的温馨理解。但是,这正使评论家有所犹疑,认为批判的力度不够,充斥着庸俗的市井乐趣。他不能认同他内心的触动,因为许多成功的作品都是违反着内心原则来的。不过评论家还是决定试一试,谁知道,也许呢?这些美国人是那么不可思议。

许多古怪的画,源源地涌向这些代理人手里,连他们都有些吃不准了。他们的判断力受到挑战,有时便不得不求助于画家。他们将这个画家带去看那个画家的画,将那个画家带去看这个画家的画,听取他们的意见作为参考。同时,也有许多画家,最终抛开了中间人,自己与画商发生了联系。再有就是一些国外的职业的代理商开始进入画界,他们自然是内行多了。他们很快挤走了本地的这些半路出家的中间人,甚至不需要他们介绍画源。他们一到某个酒店住下,就会有画家上门。他们来到的消息,传得比风还快。那个驻香港的美国人果然预料得不错,甚至,比他预料的还要迅速,仅只两年时间,市场就大了起来。而两年后的今天,他却已经把注意力投向越南和柬埔寨。这时候中国大陆的画价,已经远不是当初,带着哄抬的架式,连最无资历的画家,开价也有些吓人,并且非美金不行。过去那些老主顾,如阿三他们,有时也会寄画作的照片给他,他以一个生意人的灵敏嗅觉,看出这些画作的商业气和cháo流化,早先的为他视为宝贵价值的那股天真的茫然,不再有了。渐渐的,这个带有开拓者意味的画商便悄然退出了这个城市。

事情变得很热闹。更多的画家纳人卖画的行列,竞争日益激烈,紧张的气氛笼罩在画室上方。有一些画家率先关闭自己的画室,谢绝参观,为防止探索的成果被模仿。所有的创新一律带有容易模仿的特征,抢第一的风气极盛。新探索面世胁这一日,就是被埋没的一日,一大批同种面貌的画作涌现,淹没了独创性。这时候,大家都有些手忙脚乱的,迫不及待。宣传画风已经被真正的宣传画替代。这些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觅来的旧宣传画,被剪贴制作成另一幅作品,那画上的污迹和折痕都赋予了抽象的含义,深不可测。拼贴画就这样兴起了,画家们放下画笔,拿起剪子,埋头于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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