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_王安忆【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这条弄堂很宽阔,也很简直,不与任何弄堂相通。弄口朝南,直向北去,分开东西几排楼房,楼房四层高,因楼层间距大,所以总体看去倒有五六层的样子。每东西两排的上方,跨过宽弄的上空,由一条水泥天桥相连接,大约是为固定楼体。墙面是奶huáng砂粒面,爬了长chūn藤,藤间凸起铸铁镂花阳台,还有狭长的镂花铁窗,流淌出殖民时期建筑的欧陆风情。每层楼面两或三套公寓不等,每套公寓大小也不等,这小朋友所住的是其中大套,却是与另一户合住。她带那后弄里孩子去她家,主要是为带给她哥哥看。她哥哥比她大三岁,已上初中,长的样子竟有些像那一位的哥哥,亦是细白的长脸,眉目清秀,沉默寡语。但再一看便觉截然不同。那一位哥哥是凛然的神情,这一位却有一股甜美的气质,甚至比他蛤蟆脸、扁嘴的妹妹更像女孩子。但兄妹俩都是肤如凝脂,发黑眼亮,优渥生活里出来的孩子。显然,兄妹俩也很少朋友。一般家中的兄弟姐妹都是搭配好的,一个活跃的搭着一个沉闷的,然后由活跃的拓展社jiāo。这里显然是由妹妹来承担这开创性的任务,哥哥就必须等待她长大,有几年时间是闲置着度过,又将性子养得更内向几分。当妹妹带着她的小朋友走进家时,她哥哥正在一张玻璃台面的方桌上做作业,陡地站起来,很紧张的样子。一般处在成长时期的少年,因为身心不平衡都会显得鲁莽和生硬,可他因为性格分外的温和,所以就只是羞涩。他羞涩地站了一会儿,就避到角落里写字桌上,继续写作业。但耳朵却是张开着,听两位女生说话。妹妹显然是了解哥哥的,并不勉qiáng他来参加,只是鼓励她的朋友再次叙述其见闻阅历,不时点出她无意忽略掉的细节,让她着重描绘。她也能领会,就加倍详尽,绘声绘色。听者则夸张作出反应,惊叹和大笑。两人都有些故作声势,是小女生对大男生的兴趣和崇拜,期望他消除顾虑,放下架子,共享欢乐。果然,说到一个关节口,一桩极惨烈的事故,一名演员翻跟斗,没翻好,人倒着直落下地,结果头给顶进肩膀里面去,再用机器给拖出来。小孩子有时候会特别热衷于残酷的事情,好像为了刺激想象力发育似的。正讲到这惊心动魄之时,那边发言了,那人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人的头颅是由颈椎支撑,一节扣一节,怎么能套进去。那妹妹则狂热地辩解道:可是,颈椎骨都碎了呀!哥哥说:那就是骨折。他立起来,从书桌上立着的一排书中抽出一本,翻到一页,说,你们看。两个热汗涔涔的小女生便走过去,看那书,是一张人体解剖图。男孩子一一指点给她们看人体的脊椎,颈椎,她们便也安静下来。

这家的大人是医生,早中晚班不知如何倒的,小孩子总能掌握规律,当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带这后弄里的朋友潜入家中,再在他们将要回来之前,驱她离去。她哥哥也总是在家,他属于那类特别乖的男孩,一放学便回家,因性情细腻而不惯与男孩做伴,所以,和这两个女生,倒挺合得来。他们兄妹感情很好,在很长一个时期里,妹妹是哥哥惟一的玩伴,像他这样安静的人,正需要一个活泼的妹妹。他挺娇纵这妹妹的,因此,妹妹也很放肆。他们兄妹相处的情景,使那外来的孩子分外有感触。她自己的哥哥总是令她胆寒,邻里间也有要好的兄弟姐妹,可在他们后弄里,感情的表达总是粗鲁的,又总是要为这粗鲁伤害的。她所以听从小女朋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说全是为这一对和睦的兄妹吸引。为了报答他们对她的友爱,她甚至为他们作了一出危险的演出。他们提起,楼顶上连接两排房体的天桥,是一条狭长的水泥甬道,只能供一人通过。有栏杆,可及一个小孩子的腰的高度。弄内的孩子,常常谈及通过天桥的冒险,从来没有人胆敢完成此举。只能看见几个孩子,畏缩在天桥的一端,望着对岸打寒战。再嘴硬的孩子,一到实地现场,脚都会发软,然后放弃誓言。她就向他们说,她可以走过天桥。他们先是不信,说你是没上去,一旦上去,就不能了。然后又劝阻她,万万不可,一旦走到中间,想进不能,想退亦不能,谁也救不了她。他们劝阻的态度越是诚恳,她的决心越不肯动摇。后来,他们见说不转她,就提议做一个安全带。就是说找一根绳子,拴在她腰上,至少可以壮胆。她只是笑,笑他们多此一举。到时候,兄妹俩还是找了一根背包带,提在手里,出发上楼顶了。

他们先将她送到对面的楼底,看她上楼,再回到自己楼,上平台。他们表情严肃地来回一趟,已经吸引了一些小孩,晓得他们是要gān什么,便也跟着上了两边的平台。显然,这是一个顶尖游戏,因没有人完成,增添了刺激性。这些平素不大往来的孩子,彼此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相跟着上了平台。一上平台,风就大了,将他们的衣衫鼓dàng起来。在他们眼里,平台大到辽阔的程度。在这条街上,很少有高于它的建筑,远处有几幢,并没有将它比得略矮些,反而突出了它的无依无傍。因没有遮拦,天空也变得远大。这几个小孩子孤零零地走着,彼此间拉开距离,看上去很疏离。他们已经看见那外来的小朋友停在对面天桥口了,他们还只走过平台中部的水箱。那孩子激烈地向他们挥手,身后也聚了二三个小孩。在楼底,两幢楼之间似只有几步距离,这时却如此遥远,星云河汉。这兄妹二人走到天桥口,略一侧目,便觉身下是万仞深渊,二人忽都感到绝望,妹妹手里那一卷背包带,百无一用到令人悲哀。她将手圈在嘴边,向对面喊:不要过来!风一下子将她的声音chuī散了,眼泪却流下来。对面的孩子走入了天桥。她显得小极了,而且,走得慢极了。两头的孩子不由自主都缩起脖子,有的还用手握住嘴,免得叫出声来,那孩子的小女朋友则抽噎着。天桥底下,人们兀自往来着,也有一两对站定了闲话,完全不知道在他们头顶上正在发生着什么。弄前的街道照旧车来车往,午后三四点钟的繁忙,带着种闲暇和倦意,正在将一日里的生计最后收拾起来的样子。也不知道头顶上在发生什么。她走到天桥中间的时候,有几个女孩子胆小地捂住了眼睛,她那小女朋友哭得更伤心了,事情已不可挽回地走向覆灭。等那孩子走过一半,开始接近他们的时候,她渐渐停止哭泣。她看见她朋友面带笑容,神情自若,她两手搭在两边水泥栏上,水泥栏比她的腰还略要矮一些。她左盼右顾,好像底下不是十数米深的弄底,而不过是那种公园小桥下gān涸的浅河chuáng。她再走近些,笑容就更灿烂了,因为马上要回到她的朋友中间,他们就好像分别了许久似的。她加了速度,跑起来,风将她的额发chuī起来,她就像要跃出栏杆。最后,从天桥跨上平台的那一步,她做了一个平衡木下地的动作,双手举起,两脚立直,向上一挺,安全着陆!

那哥哥始终站得远开一步。他在这孩子群中,显大了,有点不合适。他表面没什么,心里却激动得厉害。有几次他不敢看那凌空而行的小女生,转开眼睛。视野里是一片空旷的蓝,几点小黑粒子在飞行,鸟儿还是放飞的风筝。他的心忽也变得悠远起来。这个安静如水的少年,体内活跃着成长的激素,由于外部生活的单纯,更加丰富了内心。他,对这个外面弄堂里的小女生,产生了爱情。他爱上她了。这个小姑娘,性情与他妹妹有些像呢!许多男女之爱都是从对哥哥或者对妹妹的感情上生发出来的。但是,她却又相当不同。她的活泼,热情,似乎更具感染力。他的心像擂鼓一样咚咚地响着,他觉着自己也和她一样,走在令人眩晕的天桥,脚下是万仞深渊。在这个年龄段上,三岁或四岁就像是个很大的差距,而他又更看自己妹妹小一些。所以,他就在心里下决心,要等这个女生长大,长大到可以与她做朋友。妹妹很快就感觉到,哥哥参加她们玩耍未免多了些,这不符合一个中学男生的身份。她们玩的那种女生的游戏,哥哥竟也有兴趣插进一脚,这使她觉着别扭。然后,她就发现其中原故,就是她这个新朋友。小女生多是小气的,而且,又总是会对要好的人小气,因要好的人才会与她们分享什么。她就有些不高兴了,由这不高兴,而对这朋友不满。于是,所有的过去吸引她的地方,都反过来刺激着她的妒嫉心,她就必须寻找出朋友的缺陷,显而易见,就是她的出身。其实,她未必了解她朋友的身世,但在她们眼里,住在后弄里的人都是低下的。其实她也未必像她自以为的那么有偏见,可她现在不是不高兴吗?大约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她没往那条后弄里去,跟她们玩,或者喊那朋友出来玩。正是在热头上,这突然的间断就显得很反常。有一日,她的朋友便不请自到,上门去了。那小孩子趴在她家阳台上,看见朋友转进弄堂,向她的楼下走来。她看见她走路的姿态,有些夸张的挺拔,胸和臀的曲度都出来了,像个小女人。忽就觉着恶心,想自己怎么会和这么个女生jiāo道呢?连自己都变得低下了。她听见敲门声,先是撑着不理会,好让敲门人自己离去,可敲门声却很有耐心地,一记一记响着。实在挨不过去,将门开出一条缝,小声说:我妈妈在家!说罢,立即合上门缝,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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