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_王安忆【完结】(27)
转眼间,何民伟已进到屋里,帮她一同挂起帐子,然后就到灶屋里做饭。好像一下子又接上下乡劳动的日子,只不过烧的灶和燃料,以及锅里的饭食有所不同。郁晓秋从锅里端出一盆醒着的发面,揉开,就叫何民伟烧锅。这与何民伟在江西烧的锅,结构有些不同,他略研究了一下,便上手了。此时,郁晓秋在锅里划了小半勺油,倒下洗净切好的白菜,翻了几下,再下虾米,粉丝,添半瓢水,盖上锅盖,转身去揉面。揉成长条,一团一团揪断,锅也烧圆汽了。揭锅,将面团在热锅边一压,贴住,压一周,贴一周,然后盖上锅盖。这时,她就叫何民伟让位,她要亲手烧了,因是关键的火候。何民伟并不争抢,让出来,打开旅行袋,掏出香肠,听头,牛肉辣酱,自家烧的红烧肉,装在广口瓶里,结着白色的油冻,看来是烧好让他带回江西去,他却直接来到了这里。此外,还有一瓶酒。和所有下乡的男知青一样,他也学会喝酒了,这使他更像成年男子。等揭了锅,原先单个贴在锅边的面饼,就发得连成一圈,锅底的白菜粉丝也煮成半汤半菜的了。这时,门口伸进一只小手,颤巍巍端一只大碗,碗里是煎huáng的老豆腐,一个小孩子的声音说:我娘给你家客人吃!郁晓秋忙着铲饼到篮子里,头也不回,操一口本地话答道:告诉你娘,今晚到你家借宿!小孩呱哒呱哒一阵脚步响,跑远了。
这餐晚饭,非常丰盛,郁晓秋也喝了酒,两人学了乡人,还猜拳。两省的叫拳法有些差异,但基本格式是一样的,起拳都是手指捻手指,上下摇两记,然后一抽手,喊:哥俩好啊!他们真有些像哥俩似的,面对面,坐一张矮案板的两边,喝酒,吃菜,叙旧。他们说到学校里下乡劳动的日子,许多原先心照不宣的事,这时说出来了,许多不知情的事,这时也说出来了,依着惯性,一些不曾有的事,也生造出来了。不过,他们到底是不大会喝酒,多是学样,这种辛辣的劣质白酒,都叫他们舌头痛。所以,吐的多,喝的少。倒是吃得有些过头,一瓶红烧肉吃去大半,煎豆腐吃了,香肠炒蛋吃了,半锅白菜粉丝,配了发面饼,也下肚了。饭菜撑的,微醺,一个就地躺下,另一个脚高脚低地往邻居家去借宿。那家人都睡了,给她留着门,媳妇将男人赶走,专给她留铺。等她摸黑上了chuáng,那媳妇开口了,说当你不来了呢!郁晓秋说:他睡了我的chuáng,我睡哪里?媳妇听她还懵懂着,想大地方人真是知晓人事晚,翻个身去不再说话。不一时,两人都睡着了。过后的几日里,有人也问郁晓秋,那是不是你对象?郁晓秋说,不是,是同学。人们就说,他专程来探你,总是有意思。郁晓秋说,我们同学,都是这么跑来跑去的。乡人们真就以为大地方人的生活这么开放。其实呢,郁晓秋未必懵懂至此,何民伟瞒了家里人,南下而改道北上,到她这里,当然不会是一般的“跑来跑去”,她了解其中的情意。她也不是会佯装的人,就以加倍的热情来回报。这几日,他们过得很好,地里的活计大多闲着,有一些也是把式的活,轮不到她,她就带了何民伟四处跑。
他们倒不是那种有情调的青年男女,不会làng漫地享受自然,但他们自有从城市里得来的一种闲情逸致方式,那就是说,他们把乡间当成一座大公园。坐在沟边说话,在泛青的麦田间散步,路边有早开的一种huáng和紫的花,就采了来束成一小把,未等回到住处,已蔫了。在乡里,他们都已是婚嫁的年龄,却还在做小孩淘气状,乡里人看着,既觉着作态,又觉着新鲜,并不把他们当真。这两人如入无人之境,在开阔的天与地之间,真是有无尽的自由。他们连手都不曾拉过呢!信不信?彼此都还没有生出这种欲望,只是起心底觉得,在一起开心。因为都喜欢对方,也因为知道对方也喜欢自己。他们话那么多,自然要说到为什么不能在一处插队。郁晓秋至今与集体户中的成员还如陌路一般,虽有乡人们对她好,可毕竟隔膜,处境相当孤独。何民伟那边要好一些,是两男两女一个集体户,关系称得上和睦,但也不如和郁晓秋在一起过得来。他们就是在一起过得来,可却不得不在两处,这就要引出何民华来了。何民伟不会说何民华太多的不好,郁晓秋也不便说,至多只能怪她听信谣言,而那所谓的“谣言”,却是两人都不愿点破的,有一种难堪。何民伟只说一句:你一点不像他们说的那样。郁晓秋就说:我听凭他们说去!两人都有些黯然。何民伟走之前,将上海带的吃物全部留给郁晓秋,郁晓秋不要,何民伟就说:我妈妈每月都寄给我包裹和钱。郁晓秋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她是向不能从母亲处得到周济的。何民伟已经把下乡劳动时,送郁晓秋那包jī仔饼的来由说给她听了,他没有隐瞒对她母亲的不满,这是他向郁晓秋表达同情时带出来的。这个女演员留给他古怪的印象,有一种晦暗的气息,这是来自不为他所理解的生活,说起来最与他无关,可是最后却致命地扭转了他们的关系,改变两个人的生活。
然而,就是这个连郁晓秋自己,有时候也会怀疑,对孩子有没有关爱的母亲,下一个chūn节还未来临,她就来捞郁晓秋回上海了。她很有法道地,为郁晓秋造了一份病历,证明她患有肾盂肾炎——这病名郁晓秋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凭了这病历,搞来级级证明,最后,她母亲自己携了证明材料来到她所插队的县份。事前,母亲拍了个电报给郁晓秋,让郁晓秋到县城来碰面。可乡下的邮电怎能按常规算,电报在县里接收,然后就与平信一样,一级一级往下发,最后还是由乡邮员每周二三次地骑车送往各大队。等郁晓秋收到电报,已是她母亲抵达日期的第二天了。郁晓秋只是从上海来,在船码头下岸,算作到县城一回,又让汽车直接拉走,连县城怎么个样都没看见。脑子里只有一片河滩,河滩上是一辆辆平车,平车上是装了水的大铁皮桶,由赤胸luǒ背的男人拉着,身体和地面斜成锐角。场面有一种荒凉和慓悍,与“城”的概念相差十万八千里远。如今应母亲召要去县城,都不知该往哪个方向抬脚。乡人们有说朝北步行三十里,到上游乘轮渡到县城码头,亦有说朝南走三十里到邻县搭长途车到县城汽车站。乡人们所说的二十里、三十里,其实都是约数,方向地名也是大约,因多数人是没有去过的。最终,还是按集体户知青的建议,步行上公路,拦一辆拖拉机,到某地长途车站乘车。因她们是确切去过县城,然后从县城再回上海,所以比较靠实。郁晓秋母亲来此地的消息,很引起集体户的震动,这名同学就像个没家的人,没有人牵挂她,可却惟是她的母亲,千里迢迢来安徽。大家不由也对她热心起来,指点她路线,还告诉她在县城何处可住宿和吃饭。第二日天不亮,郁晓秋便出发了。傍晚四五时,她才到县城。这时方才发现,所谓县城,亦只是两条相jiāo的水泥路,路边有些店铺,一半已上门板打烊,还有几个门开着,虽没收市,却也没什么东西,看不出是做什么买卖。总之,十分冷清。她按集体户同伴的指点,往县招待所去。这是县城惟一的招待所,母亲要住就只能住这里。招待所位于东西向水泥路的南端,房屋倒越见齐整,原来是一些机关样的院落。未到跟前,远远地,就看见母亲弯腰与一挑担人说话。一眼便可看出,这是个外面来的女人。近两年没见母亲,此时且出现在这偏远的内地小城,可郁晓秋并不感觉突然,甚至也没太大的激动。母亲没变样,依然是齐齐梳往耳后的不分路的短发,蓝卡其小方领插袋两用衫,手里夹一支香烟。她走到跟前,母亲已和挑担人jiāo割完生意,她嘴里衔了烟,两只平摊的手上,各放了两个熟透的大红柿子。见郁晓秋走来,下巴一歪,示意她接一只手上的柿子。郁晓秋接过去,母亲空出手拿下嘴边的烟,说:一角钱四个,差不多白吃。母女俩朝招待所院落里走,两人都像是昨日才见过一样,毫没有别情离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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