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_王安忆【完结】(31)
结婚的事一旦搁下,两人在一起似乎就没什么可做的了。何民伟倒是更经常来郁晓秋家,但并不是因为他习惯了她母亲的作派,相反,他坐在这里,心情抑闷。可是,不来这里去哪里?看电影,逛街,已经过了那个劲,早说过,他们都不是那种务虚的男女。郁晓秋家常是一桌麻将,桌上方香烟缭绕,在日光里,有一股令人倦怠的迷蒙。倘是晚上,电灯光下,便是颓靡的景象。虽然,她母亲已经松口,隔房间给他们,可他对与她母亲同住的前景,极度没信心。何民伟的心情,消沉下来。有时候,郁晓秋母亲晚上演出,空出房间,他和郁晓秋亲热,也不太能提起劲。那件事他们已经比较能掌握了,但因次数少,远还不应该到熟腻的程度,事先他也有一点期待的兴奋。可等完事,他会觉着:不就是这样?竟有一种灰心生出。郁晓秋也是觉着,事情不如以前那样美好,但她归结于房子一事没有落实。她头脑简单得多,惟其简单,反能抓住要点,却也忽略了许多细节。何民伟有几次该来的时候未来,她并不放在心上,渐渐地,何民伟来的次数便稀疏下来。
何民伟的父母自从表态以后,再不提此事,儿子的婚事与他们无关似的。以他们的世故,还有何民华的耳目传递消息,晓得那头进行得不顺,也还是不提不问。是他们的儿子,并不想叫他难堪,谁说得准呢?也许事情会有转机,他们也要留他回头的余地。其时,家中常来一个年轻的女客,是大妹还是小妹的朋友。一来,总是与她们一起,三个人叽叽哝哝,有时还留下吃饭。何民伟正眼都没看过一下。因家中都是姐妹,人来客往多是这类女孩,随了姐妹们的年龄增长,一起从小孩子到了大人。他从来嫌她们聒噪,而且事多,一会儿好,一会儿坏,不予理睬。这几个厂礼拜,他都在家,方才与这女客说上几句话。有一日下午,还跟三个小姑娘一起看了场电影,就算是认识了。晓得这女孩名叫柯柯,不是大妹,也不是小妹的朋友,而是他母亲同事的小孩,然后才和大妹小妹做了伴。她要比何民伟低三届,七三届的,刚从崇明农场上调回来,在一家厂的计量科做学徒。又还知道,柯柯是独生女,底下还有一个弟弟,在读高中。柯柯和大妹小妹很玩得来,礼拜日几乎都是在他们家里过。何民伟就发现,柯柯长得很清丽,皮肤特别白皙,一笑,便露出一口洁白的糯米牙,头发很柔顺地梳在耳后,扎两个刷把辫,前后都遗漏出些碎发,也是柔软的。柯柯整个人都显得娇嫩,清洁。有几次,柯柯在家吃晚饭,饭后,母亲让何民伟送她上公共汽车,何民伟没有拒绝。然后就有一日,说好一起去看电影,大妹小妹却临时有事,不去了,只剩下何民伟和柯柯两个人,何民伟也去了。再过后,柯柯就不来了,母亲说了几遍,要送柯柯的母亲一样难觅的吃食,柯柯老不来,他就只好去跑一趟了。于是,何民伟就去了柯柯的家。柯柯家是在他家所住的这条马路的西端,一幢花园洋房里,底层一楼朝东的一间。倘是过去一户大人家住,这间可能就是书房。朝东的一面呈半圆形,一排长窗,挂了白色的扣纱网眼窗帘,放一张长沙发,晚上,沙发前边拉起一幅浅花帘子,就成了柯柯的闺房。洋房里房间很多,住了不低于十户人家,照理是够杂沓的了,但因为围绕着一个花园,就有了静谧的气氛。
不能说何民伟猜不出家人的用心,也不能说何民伟看不出柯柯的心思,他多少有一点顺水推舟。心里明白发展下去有危险,他却不去多想。所有的明知故犯都是这样不去多想,走到哪算哪!为了一时的攫取或者说只是一时的逃避。柯柯,及柯柯的家,家中为她辟出一小角闺阁,都有着冰清玉洁的气息,更比出郁晓秋家中的yīn暗,甚至污糟。郁晓秋也变得不洁净了,她的那些别号,“猫眼”,“工场间西施”,都散发出晦涩的浊气。现在,何民伟十分不公平地认为,他和郁晓秋性上面的事情都有着污秽气了。他们共同学习走过的那一段路,其中的láng狈,尴尬,挫败,全变得不堪,使人受了污染。他隐约有一种愿望,就是洗刷过去,从头开始。但他其实还处在含混中,所以,一边去柯柯家,一边也去郁晓秋家。郁晓秋家,不知从什么时候,收起了麻将桌,牌客也散了。可气氛并没因此变得明朗,而是更加沉郁。她母亲只要在家,就是肘撑在桌上,擎一支烟,眼睛望着上方的某处,不知在想什么。社会变得开放,她母亲的装束也改了,她开始化妆,烫发,佩戴项链和耳环。这些修饰并没使她变得好看,反而更加见其苍老。脂粉,发型,首饰的huáng和亮,都衬托出她的与其不适宜的年纪,几乎有一些滑稽。何民伟心思是有所转移了,否则,他会觉出这个家庭里,正发生着某种事端。在此期间,他依然有过几次,和郁晓秋做爱,他不顶专心,郁晓秋也有点不专心。他没觉察出来,郁晓秋呢?似乎也不想与他说什么。毕竟这一段,两人是疏离了。
事情出在郁晓秋的哥哥身上。正临近婚期了,她哥哥却被收容审查。原来是,“文化革命”中,他犯下了一条人命,一个老教师,死在他的手中。当时学校开批斗会,批斗这个曾在国民党陆军学校任过教官的数学教员。学生们批着批着激动起来,就有人动拳脚。那老教员亦是个犟种,就是不服软,很快就被推搡在地上。这时候,她哥哥上去就是一脚,当场就没了声音。送到医院,拍了片子,肋骨断了一排,有刺进心肺的,几小时后就大出血身亡。所以,医院里就留有病历纪录,加上当时在场的证人,她哥哥这一脚是有目共睹的。这也很像她哥哥的作风,总是一下子,下手极狠。其实,他与这老教师并没有私仇,从公处说,也不是特别罪行重大的要人。可她哥哥,天性里就有bào戾残忍的一面。原先想不到会有事,运动嘛,她哥哥兴许都不记得有这么个冤魂了!可也是宿债必还,如今重新来算这笔账了。先是“讲清楚”,后又转入刑事,检察院提起公诉。郁晓秋对这哥哥除了一个“畏”字,再没别的了。但家中与官司有牵连,在这市中心区,本分保守的市民堆里,人前便低了三分。她没告诉何民伟,可何民伟还是知道了,住在一条街上,有共同的熟人,他家人又格外关心郁晓秋这边的动静。只是郁晓秋不提,他也不提,心里觉着这家人事多,又是这样的事,不禁更生嫌恶。两人在一起时,他比往常沉默,郁晓秋猜出他已知道,因不想求他安慰,继续不提。岂不知,两人的隔阂又深了一层。半年之后,法院判决下来,十年的徒刑。等人收监后,方可与家人会面。郁晓秋陪母亲到提篮桥监狱去,早上七时等起,近十时才轮上,隔一扇窗,里外坐着。哥哥剃短了头发,穿了蓝白条纹的囚服,见她们来,面上漠然得很。而母亲一见他面就收不住了,放声号啕。这一子一女都想不到她哭的是什么,她是在哭二十多年前,与他的父亲,也是这么一里一外,咫尺天涯的。那时候是他哭,她不哭,因她是有理的一方,不仅有理,还有时间岁月,能将命扳过来。现在,她依然有理,可时间岁月到了尽头,命没有扳过来,反又扳过去了一尺。她是两回并一回哭的。郁晓秋从未见母亲如此大恸过,吓坏了,看对面哥哥,却并无戚容,还有厌烦之色,就又吃了一惊。好在会面时间已毕,她与母亲得以离开。这一日,她很盼何民伟来。内心受了大震动,真的想与所爱的人在一起,亲近一阵,也会得点抚慰。可是何民伟这天偏偏不来。母亲早早睡下了,郁晓秋一个人面对窗外,梧桐叶遮了路灯,浮光上面的暗夜,心里忽感到了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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