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_王安忆【完结】(7)
他对读书已无兴趣也无信心到极致,几次会考,他均不及格。王同学奉承他是文章古风之人,不适宜会计这种现代庶务,撺掇他去昆明读清华大学文科。他当然听得进。其实两人都是腻烦了北碚这地方,想去昆明大码头。于是,先退了这边的学,省下学费,一边向上海方面写信,告诉笑明明清华大学文科预备班录取了他,需转移昆明的盘缠和另一笔学费。等钱的时节,两人则走青木关去了次重庆,看看这山城,尝尝风味小吃。陪都的苟安繁华使郁子涵想起上海:大世界和笑明明,亦有一线伤感。但毕竟那与现实相隔太远,无济于事,于是jīng神还是回到眼前,看和吃。王同学教会他享乐,也教会他能将就,有一晚,他们竟然是在桥dòng底下过的,幸而天不冷。因计算下来,钱不顶够了,两人将行李——所谓行李不过是两件衣服,牙刷毛巾,留在客店,抽身回北碚,结果又被什么玩的看的牵住,只得延宕一天。回到北碚,又过些时候,笑明明的钱才汇到。拿到钱,郁子涵先去旧衣摊置办了行头,一身三件头西装,将长衫换下。这一套行头,便是陡地出现在笑明明面前的那身。王同学很有计算地,将他们的火油炉,锅勺,还有书,作价卖给同学,得来的钱至少可以下两趟小馆。然后,两人往昆明去了。这一路其实蛮艰险的,好在他们目的心并不迫切,怀着漫游的心情,在山水间昼行夜伏,就像两位古代的名士。他们有时乘车,有时走路,有时行舟,还有时,搭了异族人的骡车,手里掂根枝条,学作驱使状,颠颠簸簸而去。亚热带的太阳,将他们晒得墨黑,但空气新鲜,无忧无愁,所以并不见憔悴,而是意气风发。等抵达昆明,已是半年之后,他们并不去寻找清华大学,而是租房子住下,安心过起日子。昆明果然另一番情景,不说别的,光是气候就要宜人得多,视野里则一片明媚,不像北碚那边yīn湿。此时,已在频传胜利停战的消息,人们开始讨论回家的计划。遗憾的是,邮路混乱,几近阻塞,以至与上海断了信息,寄出要钱的信均石沉大海。其间,他们曾经考虑自生财路,屯积了些肥皂,再兜售出去,赚一小笔,维持一段。王同学又用铜片铁皮敲成异族女人佩戴的饰件,送到墟上去卖,卖了些小钱。到此关节,倒看出王同学是个重义气的人,没有抛下郁子涵这个吃口。是顾念花了他不少钱,也是出门在外,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有商量,所以就甘愿养他。再有大半年过去,抗战真的结束了,欢腾喜悦之际,又是一场大混乱。北归的人与车,日日从街上过,这城市不禁显出凋敝。这两位如何按捺得下,上海一径地在向他们招手,两人都得了怀乡病。这时,他们中间还多出一个人,一个女人,年纪大约二十八九,说南京话,穿着很摩登,看样子是跑单帮的,不知怎么落了孤身一人,滞在此地,租住他们隔壁,做了街坊邻居。本来并不多搭讪,但都知道外地来的,待到胜利思乡时,不由地话就多起来,讲的全是回家。三人终于商得一策。先由王同学用铁皮jīng制一枚徽章,图案是中、俄、英、美四个胜利国的国旗。然后南京女客穿成贵妇的样子,去到一家小五金店定购此类徽章,并缴纳定金二十元。第三,轮到郁子涵出场,带了王同学的作品去兜售。老板一看正是女客要的,即刻预付一千元钱定制两千枚。一千元到手,三人连夜离开昆明,在一无名小镇宿一夜,联络到一辆烧柴油的卡车,以工换车资,三人上了车斗。行走不过数里,南京女客就坐进驾驶室里,将先前搭乘的一个江yīn单帮客换出来,一路与司机谈笑,提高他的士气。那江yīn客上了车斗,心里不服气,想自己是付了车资的,就不肯劳动。因此,从头到底,都是王同学和郁子涵,负责一路的饮食,烧水做饭。此外,柴油烧尽,接不上火的时候,卡车就要启动另一套装置:烧木炭,这样他们就要提水和摇鼓风机。这一辆卡车,行路几千里,最终将郁子涵带到笑明明面前。
郁子涵看见笑明明,只是伤心落泪,忽感到几年来的落魄,当时不知觉,这时想来,竟是触目惊心。一边落泪,一边从口袋摸出一册笔记本,拿出几片夹在其中的红叶和huáng叶,送给笑明明,把笑明明的泪也引出来了。自此,事态陡然改变方向,急转直下。笑明明与广东先生解除婚约,另租一间新式弄堂的二楼朝南客堂,和郁子涵结了婚。这一年,笑明明二十六岁,郁子涵二十一岁。虽然广东先生是理想丈夫,笑明明终是性情中人,勿管郁子涵这些年里如何变化,在笑明明心里,依然是梨花影中的少年。老大哥如何阻也阻不住,到头来还得帮着同广东先生解释,安抚,再要替郁子涵谋职。郁子涵倒还晓得从昆明地摊上买回一张假文凭,再靠了老大哥的人缘,竟在印书馆觅了个校对的职务,算是替笑明明安下家。笑明明请老大哥吃饭致谢,老大哥见她是一个人来,觉出她的体解,心里便又服了。两人之间,虽然非关乎男女情爱,但亦是有一段心意,旁人无法插足。老大哥说,我是看着你赴汤蹈火啊!小狗小猫说:可你是会捞我出来的。听起来,两人心里对这段姻缘都不怎么看好,却又不得不如此似的。过了若gān年,广东先生在台上又看见笑明明一回,演的是一个老妈子,说着俏皮的苏北话。她已发福,穿一件大襟布衫,脸倒还gān净,将头发梳到后头,挽一个髻,额上露出一个发尖。眉眼是端正的,却很淡,所有那些娇俏的线条都平伏下去。广东先生想不出这女人差一点就要做了他太太,这如何可能呢?
笑明明和郁子涵婚后第一年生了一子,隔年又生一女,然后歇了几年。郁子涵果真戴上金丝边眼镜,穿了西装,挟着公文皮包,头发梳得很光。印书馆的校对当然要算是坐写字间,但总还带有做工的意思,像他这样穿戴的并不时兴,可人们都知道他太太是个小有名气的演员,多少就另眼相看了。这时笑明明所在的滑稽戏班,与另几个班子合并,取名为上海方言话剧团,编进国营体制,取消包银,改领月薪。艺人们自觉成了国家gān部,风行穿蓝灰卡其面料的列宁装,戴制服帽。笑明明也置了一套新行头。头发塞进帽圈里,耳垂上却镶着珍珠耳环。列宁服下面是啥味呢西裤,裤腿瘦瘦的,盖着黑牛皮鞋。是一九四九年的摩登。他们搬了一次家,搬到隔壁弄堂,一条较为庞杂与拥簇的大弄堂,前排横弄临街,底下是店面,二楼与三层阁住家,他们就住其中的一幢。从后弄的门进来,走上一条直上直下的楼梯,到了二楼。板壁隔开房间,外间是楼梯,楼梯下一个小隔间,放马桶。楼梯口的空地则是煤球炉,碗橱,做了灶间。楼梯上去是三层阁,却是极为正气的一个大间,放进一堂红木家具,chuáng上铺着流苏提花缎chuáng罩。窗帘也是流苏提花,白天一左一右挽起来,还垂有一层白色透明乔其纱的薄窗帘。帘上映了行道树的梧桐叶,绿影婆娑。这就是他们夫妇的卧房。小孩子跟了保姆睡二楼,吵不到他们。他们就还像新婚一般,双栖双飞。笑明明要有戏演,到散场时候,郁子涵就到戏院后台门口接她。他不再是那个坐在台侧,锣鼓家什旁边的痴心少年,而是一家之主,太太的先生,可却是个多情的先生。在戏院门口接了笑明明,两人就招一辆三轮车去吃夜宵,入夜方才回家。上到二楼,笑明明怕吵醒孩子,便脱了高跟鞋,提在手上,由郁子涵搀了另一只手,蹑了手脚上三楼。就像瞒了父母耳目,偷跑出去跳舞回家的女学生。到了休息日,他们中、晚两顿都是在外吃的。中餐,西餐,素斋,点心,或是请人,或是人请,或就是单只两个人,面对面,坐在火车座上。他们很少有在家吃饭的时候,就像一般恩爱的夫妻一样,他们对孩子的心倒淡了,一儿一女怎么长成的?他们稀里糊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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