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鲍庄_王安忆【完结】(5)
路,无穷无尽地延伸着,这是一条寂静的路。他又觉着渴,却再不能遇上一口井了。
日头偏过正午,他走上了刘庄的地,前边就是县城了。有人担着空挑子往回走,是从街上下来的。
城里很安静。街中央馆子里,一地的jī骨鱼刺,一个围着稀脏的围裙的娘们,正往外扫,招来了两条狗。剃头店里只有一个师傅靠在剃头椅子上打呼噜。一只猪大摇大摆地从百货店走出来。
他走过邮局,走进招待所。他心中忽然有些紧张。他努力回想着 作品 中最叫自己满意激动的段落,语句,想给自己增添一点信心和勇气。然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些绞尽脑汁写下来的章句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发觉,自己过去的半生的价值,和今后半生的价值,马上就要得到一个裁决。他有些腿软,几乎要掉过头走去了。
传达室的老头在打盹,口水流在衣襟上。一个女人低着头织毛线。没人理会他。
大姐。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
大姐 皱着眉头抬起脸,不太耐烦的样子。
大姐,这里住的可有一位作家?
什么坐家,站家,不知道! 她回答。
就是从外面来的,写文章,写书的。
叫什么名儿?
不知道。
男的女的?
不知道。
她低下头继续织毛线,不再搭理他。
他又恳切地叫了一声 大姐 ,没有回应。无奈,只好罢了。他站在招待所门口,思忖了一会儿,掉过身往县委走去。他有个中学里的老同学,在县委宣传部打字。
很顺利地找到了那老同学,她也还认得他。而当他向她打听作家时,她却茫然了好一阵,然后才想起带他去找一位王科长打听。王科长皱皱眉头,抬起手,抖一抖手腕,把袖子抖下去,露出亮晶晶的坦克链表带,然后才去抚摸锃亮的分头:
听说过这么一件事,不清楚,不清楚,听说过。
你去问问张科长嘛! 那老同学微微撒娇地扯扯他的袖管。
原来这位王科长只是个gān事, 科长 不过叫叫听听而已。等找着了张科长,真相才大白。是有这么会事,曾经是要来个作家。可是后来不来了。也许是这里治水的事情不够典型吧,犯不着曲里拐弯地到此地来。于是,便不来了。
鲍仁文寂寞地走在大街上,心中不知是喜还是悲。倒象是放下了一块石头,觉得轻了,又觉得空了。他慢慢地走着,觉出了饿,口袋里有一卷夹了大葱的煎饼,他打算出了城就吃它,走过邮局,他站在报栏前看一会儿报纸。他注意到一张报纸的下角有一块目录,是省里一个文艺刊物的目录。何不向他投一稿试试呢?他忽然想到。不由激动起来,血液向上涌去,脸红了。他镇定了一会儿,默记下那刊物的地址。然后,走进邮局,在角落里坐下,翻开他的作品。
他把 作品 放在桌沿底下看,没有人瞅见。邮局里没有人,只有一个老头,在缝一只包裹。那老头象是个先生,文质彬彬的样子,戴了一副框架发huáng的眼镜,笨手笨脚地拿着一管大针,一针一针缝合着包裹。包裹是寄往青海的——鲍仁文偷看了一眼。
鲍仁文挑了一篇小说,又挑了一篇散文,想想,再挑了一篇小说,卷在一起。
柜台里的人问他: 是什么东西?
稿子。 他迟疑了一下,脸红了。
什么? 那人不明白。
稿子。 他说,脸又白了,好象在做一桩极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
那人把稿子往秤上一扔,过了秤,然后又拿起来往一个大筐里一扔。鲍仁文瞅在眼里,怪心疼的。就好象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要去远门游历去了。
从邮局出来,他心里却又一片恬静。太阳落了,huánghuáng地照着路边的土墙。有人进了馆子,传出划拳声。猪,哼着。广播里在播放一支快活的曲子。
他算着那稿子的路程,什么时候可以到省城了。他从这一刻起,就在等待了。他从此便有了理由等待,有了东西可希望了。
他觉着很幸福,不由跟着广播哼了一句,没合上调,哼得难听,赶紧住了嘴。
晚霞在他身后的天空上变幻着。他看不见晚霞,只觉着了那绚烂的光。
十三
大姑耳朵跟前,老有一只货郎鼓在响着: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十四
太阳落到地边上,割猪菜的孩子都往家走了。小翠和文化来得晚,草箕子里还差点儿才满。
文化子,你每日价,在学校,一早晨,一白天,忙的啥呀? 小翠子问道。
上课呗。语文、算术、地理、历史、自然……学习就是了。 文化告诉她。
学啥哩?我看你啥也不懂,桶掉井里也勾不起来,割猪菜割得多笨! 小翠子讥笑文化。只有在湖里,对着文化子,她才敢撒野。
哼,我懂的,你不懂的,多着呢! 文化子不服气,他在学校里尽得两分,只有在小翠跟前,才有得显摆。
你说说看! 小翠斜着眼瞅瞅他。
你知道,人是打哪儿来的? 文化问。
小翠噗哧笑了: 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呗!我当你知道什么哩。在学校里就学了这个?躲滑罢了。
文化微微一笑,不与她斗嘴,继续深入问道: 娘是打哪儿来的?你会说娘是姥姥肚里生出来的。姥姥打哪来的?姥姥的姥姥打哪来的?
小翠果然被问住了,扑闪着大眼睛,不吱声了。
告诉你吧,人是猴子变的。 文化压低声音,极其神秘地说道。
小翠轻轻地惊呼了一声。
你看,猴和人象吧?活象!
那,猴又是什么变的呢? 小翠怔怔地问。
猴子,是鱼变的。 文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很肯定地说出来了。
咋是鱼变的? 小翠困惑极了,鱼和人可是一点也不象。
你知道吧,这是地球。
地球?啥球?
文化打了个格愣,感到和小翠说话十分困难,由此领会到了进行启蒙教育的必要性: 就是咱们住的这地。 文化用脚跺跺地,又伸出胳膊划了个圈。
小翠转头看看周围,大地笼罩在苍茫的暮色里。
这地上,最早,最早,最早,最早,什么也没有,只有水,只有水。
哦! 小翠抬起眼睛,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出着神。
只有水,只有水。
那可不就象闹水的时候。 小翠轻轻地说。
你们那地方也闹水? 文化问。
差不多年年闹。我小时候,刚满周岁那一年,闹的可凶。听俺娘说,没天没地了,只有水。
你能记得?
我记得,……有一条长虫。 小翠怔怔地说。暮色越来越浓,她的眼睛在暮色里闪亮着,象两颗星星。
回家吧。 文化有点害怕。
割满了就走。 小翠子垂下眼睛割了一棵富富苗。
文化低下头,割了一棵七七芽: 回家吧!
你割不满没事,我割不满可不管。 小翠忽然气了。
瞧你说的,我娘就这么偏心吗? 文化有点难堪。
你娘偏心,天底下没有比你娘更偏心的娘了。
你咋胡说哩! 文化也有点气了。
咋是胡说?你娘为啥叫你念书,不叫你哥念书? 小翠回过头,一双黑黑的眼睛看定了他。
文化说不出话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 我哥人老实哩。
谁稀罕他老实。 小翠子提起草箕子,跨过两条芋头趟,又蹲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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