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旅社,今晚似乎只住了毛豆一个客人,窗下的后街,也没有一个人影出入,只有一盏路灯寂寂地照着。电线杆上,糊满了各色招贴,最鲜明的一张依然是治疗性病的“老军医”。这张招贴将全国各地都联系起来,使之成为一个共通的世界。楼下女人们的嘁喳偃止了,大约又各自出去上岗。四下里,就变得十分静。毛豆将头枕在胳膊上,看见了层层屋顶上面的天空,不是漆黑,而是蒙了灰,像是有一层薄亮。其实不是亮,而是天在下霜。毛豆睡着了,先是枕在窗台上,后来又滑回chuáng上,进了被窝。夜里面,从隔开的窗户的另一边,传过来灯光和动静,那边也住上了人。恍惚间,毛豆以为是在过去的日子里,不是太远的过去,只是在这一夜之前,与大王二王三王在一起的日子。他翻了个身,又安心地睡熟。
毛豆起来,已是第二日的中午,他结了房钱,走出旅社。他完全不记得昨天走过来的路线,而且,周遭环境看上去也和印象中大不一样。昨夜静寂的街巷,此时变得喧嚷,沿途多是小铺,饭店居多,还有杂货,碟片,服装,水果,间着发廊和旅馆。毛豆进了一家面店,要了面和一客卤鸭,再又要了一瓶啤酒。他多少是有意地拖延着时间,不想立刻上路。他一个人自酌自饮,看上去并非逍遥自在,反而有一种落寞。车站附近的街巷,总有一种不安的流动的空气,是行旅的空气,从车站蔓延过来,带着催促的意思,令人紧张。可毛豆不急,他想:急什么呢?有的是往上海的车。经过这一夜,他仿佛长了阅历,能够处变不惊。他慢吞吞地吃着喝着,看面店前过往的人。他辨得出人cháo里面,操那种特殊营生的人了,无论男女老幼,一律都带有一种佯装的悠闲,里面藏着诡黠。他甚至又看见昨晚带他去住宿的女人,虽然白天看起来很不同,可他依然认出了。夜晚看上去鼓鼓囊囊的身子,原来是一件面上行线的厚棉背心,手上戴着半截手套,头巾扎到齐眉——这是他们这一行的职业装束。拉杆箱的轮子哗啦啦从街上过去,有一些男女,摩登得不该在这样庸俗的地方出现,可他们就是出现了,而且还很坦然,也走进饭铺,要吃要喝。毛豆喝gān面碗里的汤,抱着不得已的心情,站起来走了出去。就像是存心地,他朝与火车站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到了大街上。大街上人头攒动,店铺里都张着高音喇叭,放着电声音乐,有一派节假日的气氛。毛豆站在十字路口,正对面是“亚细亚影城”,他忽然就想看电影了,于是随了人流走过车水马龙的街心。到马路对面,又见有一箭头标志,直指“天宁寺”三个字,毛豆的心思又从电影上移开,转向了“天宁寺”。他沿了箭头指示向南走,发现行人多是朝那个方向去,还有旅行团的大客车,在往前开。眼看大客车停下,便知道“天宁寺”到了。其实,毛豆并不懂观光,只是随了人流走,有个导游在解说,通过麦克风出来的声音失了真,说的又是什么“道教”,就听声音嗡嗡地响,没有一个字入耳。小孩子只管挣脱了大人的手,在人缝里乱钻,有一个特别调皮的,硬把毛豆从水池边撞开,自己挤到石栏杆前。毛豆当然让他,抬手摸摸他的发顶,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可是男孩并不领他情,稍停一下,又撞开他腿钻出去,留他自己在这里。毛豆顺着人流,不知不觉绕完整座天宁寺,游出寺外,又站到马路上。这却是另一条马路,窄小和安静,沿街有一些香烛店,兼卖杂货。街上过往的人,彼此都认识似的,立定在街心说话,有车过来也像认识似的绕过说话的人。这是休息日下午特有的恬静,还有意兴阑珊。毛豆想:是不是要回家了?
想到回家,并没有使毛豆高兴。前一日的顾虑,倒没有继续困扰他,而是想过了就算是解决了,放下不提。毛豆不是心重的人,他相信船到桥头自会直,走到哪里算哪里。他没有过什么大不顺的时候,就算劫车这一桩事故,在他也不像传说中的那样,造成什么死和伤的严重结果,相反,这些日子他过得不错,以至于他想起家,就觉着闷了。怀着这样恹恹的心情,毛豆走上去火车站的路。这半天时间,毛豆的脚已经认识了这个城市,想也不用想,就走到了车站。可它依然是个陌生的城市,人的穿戴举止看着就是两样,口音也是耳生。其实,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区别,区别在于,人的表情。那是安居乐业的表情,就是这表情将他和人群隔膜了。下午的车站,还不像夜晚的,有一种暖调子,灯光在黑暗里造了个近乎桔色的小世界。而此时却平坦敞开着,与周边灰暗的街道,楼房连成一片,景象消沉。毛豆闷头走到售票处,售票处人倒不多,一半窗口闲着,他仰头在车次表上寻找自己要乘的一班。正搜索,忽然,脊背上一紧,肯定是受了某种感应,他浑身一激灵,不由得回过身。身后不远处立了几个人,真是又熟悉又陌生,毛豆的嗓子眼噎住了,说不出话来。
大王,二王,三王,他们准备沿铁路线旅行,这一站是往镇江。半小时以后,毛豆同他们一起,乘在了上行的火车上。
倘若多年前,阿城的小说《遍地风流》不那么著名的话,我的这个长篇,就要叫作《遍地风流》了,当然,此“风流”不是彼“风流”。“枭雄”的意思多少要狭隘一些,也直露了一些,但还切我的本意。我本意不止是指那四个“游侠”——“遍地枭雄”这名字真有些像武侠小说,其实我并不热情武侠,总觉得武侠是另一路数,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当属神仙
志怪;但要是从现实出发,想象武侠的前世,也当是在你我他的世界里,不知怎么一脚踩空,跌进异度空间,比如那个叫作“江湖”的地方——我本意却不仅在此,更在“遍地”这二字,就是说处处英雄业绩。当然,这“英雄”也不是那“英雄”,这“英雄”大约可用“大王”这个人作说明。“史记”中写商鞅,听说秦孝公求贤,便找路子晋见。第一次见,说的是“帝道”,秦孝公边听边打瞌睡;第二次见,讲的是“王道”,秦孝公虽然也没用他,但态度好了些,以为此人尚可对话;第三次,商鞅摸准了秦孝公的心思,摆出了“霸道”,结果一谈谈了数日,秦孝公道出心里话,帝王之道费时太久,我等不了,“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于是用了商鞅。大王就是崇尚霸道,当然不能是秦孝公,“大王”不过叫叫罢了,只能自领了那三个小枭雄,也不能像古时的侠客云游天上,而是在地的隙缝里流窜,最终还是落入窠臼。
由来已久,我想写一个出游的故事,就是说将一个人从常态的生活里引出来,进入异样的境地,然后,要让他目睹种种奇情怪景,好像“镜花缘”似的。我还进一步设想过,一名老实的职员,忽被前来索讨债务的债主劫持,当作人质,带他离开从未走出过的城市,踏入另一个世界。这只是一个故事的壳,壳里面盛什么,心中却是茫然的。后来,看了日本作家
安部公房的小说“砂女”,也是被引入异样境地的遭遇,差不多是同种类型的壳,虽然壳里的东西不尽相同,可因为壳的外部特征太过鲜明,不禁有熟腻的厌倦,便没了尝试的兴味。其实,故事的壳多是大同小异,有些壳可说一二百年地使用着,却并没有磨蚀光泽。比如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爱,像亚当和夏娃;比如说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人,像“奥塞罗”;再比如说一个人要从死亡里逃生,像“舍赫拉查德如是说”,这些模式演绎出多少故事,至今不使人生厌。那就是说,这些壳容量大,虽然器型简约,可惟是简约才可纳入丰富多样的内容。而器型太过复杂jīng巧,所容纳的物体反要受限制。于是,我便把那个“出游”的壳放弃了。然而,壳里面却似乎有一种物质依然兀自生长着,而且有壮大的趋势,那就是“遍地”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