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_冯骥才【完结】(38)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我不想往下说了……我现在只想知道这姑娘如今在哪里?

  我画过一张画,从泥泞通向远处的阳光。这画是我为这姑娘画的。但愿有一天能把这画 送给她。当然这也是用来安慰自己罢了。

  那时,一个人的命运,往往也是千万个人的命运。

  第14章 我变了一个人

  1967年27岁男T市某小学教师

  我非常注意“安全系数”——四月四日是我生命中倒霉的日子——钥匙链儿上的小手枪 ——我快成“核武器”了——里边与外边的一切刚好相反——后天的一对儿每个人一生中,都有一个日于永远记着。生日不算,那是必然会记住的,没生日就没有 你呀。我说的是另外一种——比如初恋、结婚、离婚、爹妈故去的日子等等。这日子,与你 的生命紧紧相关。我也有个日子,是四月四日。

  四月四日是个倒霉的日于。拿破仑倒霉是四月四日,阿里·布托被绞死是四月四日,张 志新被枪毙是四月四日。我被逮进监狱也是四月四日。七0年的四月四日。

  我被判刑二十年,刑满到期应该是九0年四月三日。按年算的刑期,释放出来的日子都 比抓进去的早一天,否则就多押一天了。所以四月四日这天,注定我倒霉。

  直到现在,一到这天,就像我的死期来临,浑身不舒服,发冷,心里什么也不敢想。

  这日子就像—个钉子,曾经把我钉在十字架上;如今我被摘下来,可这钉子还在。深深 的,死死的,钉在我心里。

  我在监狱里蹲了十年,一直不知我为什么入狱,也不知为什么判刑。当法院念过我的 “判决书”后,我惊讶地问:“这是我的吗?”直到我被放出来后才明白。不明白还好,不 明白还觉得人家总有点什么道理,哪怕因为我踩死过一只蚂蚁。一明白,完了,人空了。好 像不是在地球上,而是在无边无际寒冷的宇宙里。

  十年就像一把刀,把我切成两半。一半过去,一半将来,永远连不成一个整体。这感觉 你不会体味得到——拦腰两段,还活着呀。

  我过去像个傻子。活着好比做梦。

  我本人的历史再简单不过。你写吧——四一年生的。小学、中学,中学毕业那年十八 岁,没考大学,服从分配到一所小学教书。我一直没离开过学校。一条小溪没拐弯儿就流进 社会。这小溪,清澈见底儿。我活得真诚和认真。可是,上帝事先给我制造点麻烦,叫我投 生在一个狗肚子里。

  我父亲是个大资本家,盐业公司总经理。但他解放后就不做事了。他喜欢书画古籍,整 天在家念书,玩字画,很少出门露面。由于他名气太大,当上政协委员,便做了一身严肃的 中山装,逢到开会来车接他,就换上中山装,拄根拐杖去开开会。他收藏的字画都是上乘的 珍品,一辈子嫌的钱大多用在这上边了。很多大书画家,比如张大gān、齐白石等等都是他的 好友。我出生时张大千还为我画过一幅画——一块朱砂画的红石头上,趴着一条石绿色的小 蛇,因为我是属蛇的。解放后他把这些珍藏一批批捐献给政府。比方那幅八大山人惊世之 作,四十四尺长的《墨荷图卷》,恽南田二十四开的《没骨花卉册》,都是极jīng的jīng品呀! 还有文徵明的《横渡chūn江图》,上面有吴门十八学士一人一段题跋。祝枝山以楷书名天下, 但在这幅面后边有他一段一千多宇的草书跋款——这些画全叫我父亲捐献了。他这样做,一 是真心做好事,二是想买一点政治资本吧。那时资本家都是这种心理。

  这种心理也遗传到我身上,就给我的真诚加进点复杂性。一方面,我虔诚地进行自我改 造。“血统”里有问题,便决心给自己“换血”,时适事事都争取好的表现。另一方面,我 非常注意自己的“安全系数”。吾日三省吾身,几乎每天都要想想,今儿自已说了什么话, 做了什么事,惹了领导不高兴;如果有,就觉得这个系数降低了。可是如果今儿说的话,做 的事,叫领导表扬了,就觉得这个系数猛增,心里就稳当,踏实,有了安全感。我这样做, 确实收到很好的效果,上学时入了团,工作后当上团组织委员,工会主席,核心组成员。被 领导视为“核心”,真叫我受宠若惊,报答之心就异常qiáng烈,更加积极表现。我喜欢历史, 对书画也着迷,同一位老先生念古书,学书法,这事也主动先向组织汇报,争得同意才去 做。比方,我有套西装,淡蓝色的,只穿过一次。那次是元宵节,家里来了许多亲友,我穿 上它对镜于一照,也觉得挺好看,可事后就觉察这是潜伏在血液里的资产阶级意识露头,必 需防微杜渐,消灭它在萌芽中,这套西装便一直挂在柜里,再没动过,直到文革抄家时被抄 走。

  我找到一种适合我的生活方式:在单位积极工作争取领导表扬+尽可能普通平常的衣装+ 谨言慎行=安全系数。

  再用这安全系数+业余时间潜心诗文书画的享受=我的全部生活。

  每天下班回家,最大的快乐是念书、背诵古诗、习字、作画。打开一个大漆黑柜子,把 家藏的古人字面一件件搬出来,沉醉那笔jīng墨妙之中……现在年轻人恐怕会认为我活得可 怜,是可怜!可怜得像只家禽。但最可怜的,是我当适觉得这么活得蛮不错,平静,自足, 你看,这是我那时写的字:恬静、清雅、谨慎,这就是我。这是我的照片,很文气吧,还有 点拘谨,嘿,就这傻样儿。

  六六年八月二十三日,红卫兵抄家开始。我正在学校写标语,宣传毛泽东思想。当时我 还是“核心组”成员。忽然一个老同学骑车来告我:“你们家抄了。”说完转身就走。我只 觉得天旋地转。跟着就被放在一帮有问题的人里去了,jiāo待家庭问题,挨批判。家里被抄得 一空,那些字画珍品,石涛、高风瀚、任伯年、任阜长的名画全侥成一堆灰。你知道“生活 没有了”是种什么滋味吗?突然一下,全部生活全没有了,好像一条鱼忽然给从水里拉出 来,到空气里,就这感觉。什么安全系数?都是自己骗自己!安全系数——零!我就抱着这 个巨大的零,其它任它什么,一点意义都不存在了。

  一无所有的家。家里只剩下几个人,父母兄弟和我自已;自己只剩下吃喝拉撒。整天念 语录,做检查,一遍遍重复地jiāo持问题,大宇报上常出现我的名字,开头我总怕看见我的名 字,可是这一切到了六八年,我已经相当习惯了。包括那些没有问题的同事对我没有笑容的 表情,呼叫我名字时冷冰冰得像喊牲口的声调儿,我都习惯,这世界已经没有什么不能接受 的了。当亲眼看见一批批人挨打、被捕、坐牢、自杀,我想,平安,就是自由。或者说很具 体、很实在的自由,就是平安无事。

  我获得这“自由”大概没问题吧。

  可是突然一天,我被扣起来。

  事情弄明白后,我并不害伯。起因是六七年初最乱的时候,我弟弟一个朋友的父亲,是 北京一所中学的党委书记。他被做为走资派斗得死去活来受不了,逃出北京来躲躲。我见他 困难,留他在我家暂住。我会烧菜,有时来几个老同学一起吃吃聊聊。一个多星期后他就南 下去扬州的亲戚家。运动高cháo过后他回到北京的学校。他比较有经验,为了争取群众团结 他,就告发我,说我家有个黑组织。什么?忘思负义,不不,忘思负义在那时候是常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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