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到头,chūn夏秋冬,雨雪风寒,从没有停过一天。心诚未必能感动苍天。她整整拾了 七八年纸,可是在她爷们儿刑满前半年的一天夜里,灶膛里的火,引着了她堆满屋角的废 纸,着了大火。这女人和孩子活活被烧死了。
李老师在狱里听到消息,自己也不想活了,几次自杀都没成。那种县城的监狱一无所 有,一是因为穷,二是怕犯人拿什么东西自杀。连吃饭用的碗,使完跟着就要走,怕犯人摔 碎后使碗片割脖子。有一次,他去上厕所,看见茅房地上有根麻绳,就拴在房梁上,再两手 抓住房梁把身体拉上去,套住脖子,一松手想吊死。可是麻绳糟了,“啪”地断了,一个马 趴摔在地上,摔得他眼冒金星,但当他定住神再瞧,出现了奇迹,有张油印的纸片就在眼前 地上,上边正印着要他命的那个故事,简直不可思议!真比小说编的还巧,还绝,这才叫 “天无绝人之路”呢。你不信吗?这是真事呀!这纸片破烂不堪,故事断断续续,是: “……追他的人大喊起来:”跑了,跑了!‘……毛泽东同志急忙走下岭,躺在一个水沟 里……“虽然不全,但是可以拿它证明那故事并非是他编造的了。他拿着这纸片冲出茅 房,又喊又叫:”找着文了!我的冤平了!“兴奋地一蹦一蹦,蹿得老高。看守以为他疯 了,把他锁进牢房,他捧着那纸片大笑,然后又大哭,肯定想起他白白拾了七八年纸却没等 到这一天的那个可怜的乡下女人,还有那糊里糊涂被烧死的儿子。
他写了一份申诉,连同这纸片递上去,心想就等着平反雪冤,出狱了。可没过几夫,县 里说这纸片是油印品,仍然没来源和出处,不能作为依据,把他的申诉驳回了。但这次他非 但没绝望,反而更有信心。有这纸片,迟早会找到这故事。有一阵子,他在监狱里忽然害怕 是自己真的记错了,怕这故事并不是看来的,而是谁瞎诌讲绘他的,那就永远无招无对。现 在这个可怕的疑心病不再折磨他了。心里有了光。
他来找我这天,是他刑满八年刚被放出来不久,案并没翻。小学校因为他是服过刑的反 革命,拒绝他回校工作,没有工资,自然也没有路费去大地方找那本书,那故事。他无家无 业,子然一身。穷得穿一件单褂,经不住chūn寒,直打哆嗦。
听完他的经历,我说:“你回去吧,这事我可以给你解决。”
他见我这样gān脆的回答,不信。仿佛有打发他之嫌,可是他万万没料到,他碰巧了—— 这故事我读过,我知道在哪本书上。我热乎乎觉得自己完全有力量,把压在他背上八年而至 今犹在的巨石推掉。
第二天,我到县革委调他的案卷看了。他所说的完全真实,使在县革委会上把事情摆出 来。有人说:“这人就是怎么治也治不服他。”
我说:“法律不治人的性格。这故事绝对有,判刑,冤了,一定要平反!”
我是军代表,有权威性,他们不好反驳我,可他们默不作声,不表态。我挺有气,当即 要一辆车回部队,把这本书拿来,放在县革委会桌上绘他们看——一本紫红色封皮的革命回忆录,文革前解放军文艺社出版,书名叫作《秋收起义和我军 初创时期》。打开书,其中一篇就是这故事《浏阳遇险》,作者是谢觉哉。写的是毛主席在 一次赴江西根据地途中,路经浏阳,为了摆脱白军追赶,机警地藏身水沟而安然脱险的一段 往事。
当时县革委的头头们看着这书都征住,没话。只有一个自言自语说:“怎么谢老会写这 篇东西?”
一个山村教师,就因为讲了这篇歌颐毛主席的故事,被当作反对毛主席而坐牢八年,家 破人亡,这难道不是一桩千古罕闻的奇冤?我紧盯住这案子不放松,很快给他平反了结。那 天,李老师跑到我家来,趴在地上,又绘我叩个头,这个头叩得却是有板有眼呵,如谢救命 思人。我当时倍感惶惑,我不过正巧也看过这故事罢了,我又何德何能接受这个大不幸者叩 的这个头呢?我沉默良久,不知讲什么,只说:“是呵,是呵… 。”
随后,他请求我把这本致使他妻死子丧、坐牢八年的书送绘他。我知道这本书在他生命 中的重量,沉甸甸放在他一双颤抖的手中。事后我听说,他把这本书烧了,将纸灰洒在妻子 的坟上。大概企望他那苦命的乡下女人的亡魂从此获得安宁吧!
李老师的冤案一翻,找我告状,求我平反的人,天天堵满我的门口。后来我复员回到老 家安徽,省委调我到岳西地区去搞落实政策,真没想到那个小小县城里,冤案也是堆积如 山。含冤抱屈的人都是连夜排队找我,从我来到我走,也没间断。而且再没一个和李老师那 案子一样容易办。各种稀奇古怪的冤案很难插进手,插进去就把你的手缠住。我才知道,凭 我个人力量,无力解决这时代创造的无比巨大的悲剧。我每天只睡几小时的觉,凡可能解决 的就决不放过;难以解决的,我回去时一一向省委组织部门作了汇报。
以我的感受,大人物的经历不管多悲惨,也不能和小百姓们相比。大人物的冤枉总容易 解决,小百姓们如果没碰对了人,碰巧了机会,也许很难得到命运的晴天,就像梁山的李老 师正好碰上我读过使他冤屈的故事那样。我想,至今天下还有多少人含冤未平,无论是活着 还是已经死去的?
人民的经历,才是时代的经历。
(附件l)《浏阳遇险》
谢觉哉
一九二七年准备秋收起义的时候,毛泽东同志以中央特派员资格并受湖南省委的委托, 到铜鼓去领导驻军起义。一块去的共有三个人,走到浏阳时,被团防军逮捕了。
团防军押着他们走,毛泽东同志在路上故意装作腿痛,一步一步地拐,落在后面。他掏 出一把钱来,对团防军说:“朋友,拿去喝茶吧!”那些人接了钱,他就定。没有走出几丈 远,那些人喊起来,其中有一个人追到了他跟前,他只得站住,又给守追的人一点钱,并且 说:“没有了,朋友,再见吧!”等他定上前面的岭上的时候,追他的那个人才大喊起来: “跑了,跑了!”跟着大队就从他后面追来;毛泽东同志急忙走下岭,躺在一个水沟里。他 听见追的人在喊:“明明看见他向这里跑,怎么不见了?”到处搜寻,只是没有找到他躺的 那个地方。
人声听不见了,他爬起来,徐了些泥在腿上,装作农民的样子,走上一个高岭,这已经 是江西地界了。看见有个打柴的,他对打柴的喊:“喂,下面打仗!”“什么事打仗呀?” 两个人于是走到一起,jiāo谈起来。谈到农民协会,打柴的说:“农民协会好,只是不该打菩 萨!”他回答说:“不错,我就是农民协会的委员长,我在农民协会是反对打菩萨的。今天 下面喊捉人,就是捉我,朋友,请救我一救吧!”打柴的很惊讶:“怎么救法?”他说:“这 是两块钱,一块请你买一双草鞋,一块请你买一点饭,并且请你带路,把我送到江西地 界,”打柴的说:“可以,你就在这里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