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份,大家都串联回来了。大家也都有了经验了。各派组织加qiáng了,跟着争着斗黑 帮。这就是六六年冬天,学校的斗争已经跟社会上的斗争联系起来。社会上又因对驻军问题 产生两派。我那个组织为了替一个挨打的工人造反组织说了话,莫名其妙成了拥军派啦。对 解放军我是有感情的,支持驻军理所当然。当时我们叫“拥军兵团”,七军团二八班。当夜 间巡逻的时候哇,每个人都是一个柳条帽。对立面贴解放军大字报,我们gān嘛呢,每天夜里 出去,多冷的天推着个小车,上面扔一桶糨子,偷偷摸摸地到大街上拿手电照。凡是攻击驻 军的大字报,看着没人,马上就糊上,然后再写上“坚决拥护解放军,谁要毁我长城就砸烂 谁的狗头!”你说那阵多认真哪。我就觉得怎么反也不能反解放军呀。解放军解放了中国, 军队在我心目当中最神圣。我们好多战斗支团哪,都是毛主席的诗词命名的,“反到底战斗 团”,“丛中笑战斗团”,“卷巨làng战斗团”,我那战斗团就叫“冷眼向洋战斗团”。毛主 席不有一句“冷眼向洋看世界”吗。这时社会上有个“狂人造反团”哪,他们组织性纪律性 特别qiáng,袖章上“狂人”这两宇呀不是一般写法,写的“人”字就像风刮的那样子。“狂人 造反团”善于抬死人上街游行啊。死人都是两派武斗打死的。他们就进攻军事管制委员会 啦。我们这个兵团好家伙接到通知行动好快,从桥西跑到桥东啊,只用了二十分钟,从近道 跑,然后就整个二十几排学生啊,把军事管制委员会保护住啦。
我先插几句别的。当时我一直是gān动态的,负责跟全国各地联系的。所有材料都从我手 上过,所有传单都经过我过目,有时还拿大喇叭上街辩论啊。大喇叭放车上边,十好几个喇 叭捆在一起,扩大机搁车里。还有一个备用喇叭,随时准备被砸。我们那时训练的广播员 哪,现在电台都不可多得。我那个相好的女同学,声音极好,连讲那么四、五个小时也不 累。讲话也投稿,拿嘴说出来也特别台乎逻辑呀。我们兵团还培养那么一个人,专背语录 的。马、思、列和毛主席语录他都会背。辩论时需要语录,只要说,快,来点,他肯定给你 来一条语录,还特别合适。他是学物理的,脑子好。他不光是背,光能背语录那不算嘛—— 语录那阵我也能背下来,“老三篇”都倒背如流哇,毛主席四卷的第三卷,我还都背得下来 啦。那阵没书就看那个是吧——比方对方攻击我们,我需要条语录,说他们搞yīn谋。他马上 就给写出条来,说当时在第二国际斗争的时候,列宁在驳斥者茨基的时候曾经说过,在政治 斗争中最卑鄙无耻的事无异于把自己的话qiáng加在对方的头上。那些犄角旮旯的话他都背得下 来,我们就管他叫“马列主义弹药库”。
再说那次保卫军管会,我们挨揍啦。狂派人太多。我从在休战的时候,一人背一个大背 包跑到战场中间捡“子弹”。我看我也不是武斗的材料,眼也不行,就专搞动态了。搞动态 挺带劲,主要通过潜伏在对立面组织中我们的人,搞消息。这些人大多是收买来的。不用钱 收买,当时也没钱呀,靠挑拨。说你是个老造反,现在勤务组都没你。领导班子叫勤务组 哇,一把手叫勤务员,这是巴黎公社的叫法。这样就慢慢地拉过来不少人。还打到对方组织 里去。派人带假情报过去,参加他们组织,很重要哇。这是我们的地下动态员。对立面组织 内部有个四个人组成的“契卡”,经常开展肃反,有时肃出来也真揍哇那家伙。我们也搞肃 反。我为什么对武斗腻歪了呢,记得我们逮了一个女的,是化学系的一个姑娘。戴眼镜,身 体特别弱。她是单为探听消息来的,被带进学校一小屋里去啦。我们这边一个女将,长得特 别魁伟,是邯郸人,狠打她。化学系那女的呀真叫英勇啊,大皮带这么宽,剧就抽下去啦。 这姑娘别提多坚决,坚持自己的观点。那大皮带真狠哪,一溜一溜抽呀,一下子一道红,胳 膊上,脸上,打完,这姑娘头发一甩说,我再说一遍,打死我我也是这观点。说老实话我现 在认为,那时红卫兵百分之九十以上真是当革命搞的。师大死的一个女同学,她跟我说过, “我觉得我就像保卫巴黎公社的战士似的。”那是一次武斗,两边拿小口径对打,人都往后 退,这女同学自己硬顶上去。一个流弹打在头上啦。你说她要有私心杂念能那样gān吗?想起 “文革”,说老实话吧我不后悔,我可以忏悔,但我不后悔。因为当时我们不是怀着卑鄙的 目的参加的。当时正经八板当革命来对待的,你说我们受了那么多罪。那阵第一次参加武斗 的时候,黑夜都不敢睡觉,每天鞋都不敢脱呀。外边一声哨,骨碌就起来。没黑夜,没白 天,不能退缩,退缩耻rǔ。也有逍遥的呀,那时逍遥的简直像狗屎堆一样。现在有些人把罪 责完全推在红卫兵身上啦,我就觉得特别不公平。一个路线错啦,就像并岗山第五次反围 剿,对那些红军战士怎样评价呢,能说他们死的狗屁不如吗?对不对呀?一场战争指挥错 啦,战士死了就不算烈士?
到了六月份武斗就更升级啦,动枪啦。那天晚上被布置了,说坏人都武装起来啦,我们 不武装起来不行。江青曾说啦,文攻武卫,没有枪不行。就决定到解放军那去抢枪。实际那 是解放军让枪的。到军工厂啊,大门敞着,没人管,哪里是抢?纯粹是周渝打huáng盖愿打愿 挨。武器库也开着。管库的人说你gān嘛啊,你gān嘛啊,一边说一边往里领,还拿手电给你照 着,这边来,这边来,原来全是军队布置好的。抢了枪,也不能打,试打结果连一环也没打 上,这枪呢后来没使上。我总觉得整个“文革”的过程,是毛主席领导“文革”,后来他领 导不了这个过程。人们开始投身这场“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还都是由衷地参加革命,以一 种虞诚的水晶般的心,跟着领袖去gān,去进行一场反修防修的斗争,可是随着“一月革命” 风bào,“文化大革命”日益深入的时候,这场革命就不纯洁了就是。已经明白了革命就是这 么回事,于是开始有些人有意识地能动地利用这个革命,所以这就决定了这场革命越来越肮 脏。这是因为夺权以后涉及到个人利益。党内派系斗争日益明朗化了。有些政治扒手、政治 掮客,就开始有意识地把自己的东西塞进这场革命,所以决定这革命就不好办了。如果说 “文革”初期的时候还可以说是一场圣战,那么后来完全是一场权力战了。一场权力的再分 配了。
一九六七年十一月,我们学校是全省最早成立革命委员会的,不久省市革命委员会也成 立了。成立革命委员会,都是我起草致敬电。当时叫“三结合”,一个工人,一个解放军, 一个红卫兵。革委会是权力再分配,开始争权夺利了。红卫兵的命运越来越不如。红卫兵是 第一梯队,解放军是第二梯队,工人第三梯队,所以越到后来红卫兵越不值钱。到工人宣传 队进校时,红卫兵简直就是臭下三烂了。解放军进校还好,表态支持我们,那是我们的大恩 人,所以对他们顶礼膜拜。但是后来使我们非常懊悔,这就是一九六八年初。那阵儿不许提 “业务”两个字,我们觉得“文化大革命”已经差不离了,该念书啦,要求复课闹革命。解 放军对我们讲是啊,复什么课啊,只能复毛泽东思想之课,复马列主义大批判之课;业务课 的词都不应该用。业务应该叫什么呢?应该叫为人民服务的本领。后来报上发表了一篇社 论,对业务问题讲的非常左。当时我也仗着自个儿老造反,纠合了两个老造反派,加我一共 三个人,写了篇大字报,直接贴报社门口去啦,大题目就叫,《三月二日社论有问题》。我 那旁边不是有一个马列主义弹药库吗?由他提供语录。一天之内就出现了无数大字报围攻我 的大字报。又来了好几汽车人堵在学校门口,要和我辩论啊。驻军专门约我谈,说造反派要 立新功,老造反就犯错误,现在正是小将犯错误的时候。毛主席那套话又上来了。校革委会 就把我抛出来啦,意思说你跟人辩论去吧!亏得这时候我们还有几个确实从白色恐怖杀出来 的,保护着我。我从那以后就退出一切组织,跟学校的关系特别拧。参加一个创作组写话 剧,题目叫《chūn到长城》,大意就是定资派厂长怎么迫害工人,后来“文化大革命”打倒了 他,工厂就行啦。那时的小说、戏剧都这么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