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这么gān,厂里倒也受感动,为了我出身问题,到父亲单位去了二十多次,一次次碰回 来,总悬着。这么大点儿的事,压了我一家十年。我当年一百五十斤的摔跤能手,如今一百 二十斤,连累加气,得了胃病,切掉一半;犯愁犯得神经衰弱,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到末了 也没把家里的处境改过来,算咱没能耐吧!可“四人帮”一完,我父亲一下就没事了,还那 个人,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了。他妈的,这怪!我去他单位要求平反,他单位说,关牛棚挨斗 是运动闹的,可他一直没正式定过资本家,无所谓平反。他们倒容易,一句话了事。我这口 气憋在肚子里却出不来。我真想掉过头把这气朝他们脸上一放,倒痛快。可这不是咱男子汉 办的事。你说,你是条硬汉子,你该怎么办?唉,这就是我从头到了的十年。
一根钢柱弯过来,是个横打的问号。
第18章 复仇主义者
1966年25岁 男 T市某厂生产股gān部
六三年进厂管生产得罪一帮人——做梦也想不到写错毛主席语录成了现行反革命—— “文革”时各人有各人目的——拿剪子铰小便——新娶的媳妇憋死了——整人的人个父高升 ——发誓学法律我当下在“国家律师中心”学法律,业余的,晚上去听法律课。您可别以为我想改行gān 法律,不是!我可以把心里的话掏给您,我学法律就是想报复。为嘛说要报复?您听吧!
我是六三年打机械工业技校毕业。出学校门就进了这家工厂大门。分到生产股当gān部, 管生产。当时生产股连我只有三个。一个股长,常开会,一个统计员,再一个就是我。咱不 笨,大小算个能人,不是跟您chuī,现在要gān也还能着呢。到了生产股,没多久,模具呀、工 具呀、生产计划呀、质量检查呀,一句话说白了,凡是厂长不管的,咱都管。刚打学校出来 的人,不会耍滑,gān事认死铆,用现在话讲就是“不识路子”。比方有人来找我批条子领工 具,我说你不前两天刚领了吗,不批。这就得罪了人。为这些事没少得罪人。不过咱傻,表 面楞没看出来,这就种上了祸根。
“文革”一起来,这一帮子恨我的入,就找我碴儿。可是咱平常兢兢业业,任嘛毛病也 没有,他们也没把柄。可做梦也没想到叫他们真逮住了,这谁也不怨,就怨我自己。写大字 报写上边的“毛主席语录”时把话写反了,“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那句,叫我写 成“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反对。”这条语录那时是常写的,怎么写错了呢,也兴是这话 太绕乎了,也兴是活该倒霉了。这不要命吗!白纸黑字跑也跑不了!您也是打“文革”过来 的人,您明白,就这一条——反毛泽东思想,就是现行反革命。现行反革命在所有反动罪行 中又是最厉害的。右派呀、特务呀、叛徒呀、资本家呀,都是死老虎,现行反革命是活老 虎,最有搞头。照当时的话说,我真是把自己送上断头台了。那会儿我有心想宰了自己。
马上我就给揪出来,大会小会斗,天天挨揍。打我那帮人都是本厂一帮平时刁钻耍滑的 工人,五大三粗的汉子。我那时虽然才二十五岁,也经不住那种打。我又没练过,身上没一 块经打的肉。他们说打死你也是白打呀,外边打死那么多人都没人管。别看这些人平时在厂 里不gān活,这会儿反有活gān了,随便打人。白天不打,专门夜里打,还不打脸,怕被人看 见,专打身上。白天不给吃饱,不给水喝。您知道几天不吃东西还顶得住,不喝水够呛。也 不叫我上厕所,bī得我只能拿纸卷个筒尿尿,往墙角倒。他们在牛棚外边看着我活受罪,取 乐。他们还琢磨出一种打人的绝活,叫我们被关在牛棚里的几个人互相打耳刮,谁不使劲, 他们就打谁。结果我们互相打得死去活来,我们挨打,他们不费半点劲,看着我们互相揍得 鼻青脸肿,真把他们美死了。一天他们上了狂劲,非要拿剪子铰我小便。我当然不能叫他们 铰去。铰去就完了,我还没娶媳妇呢;再说没小便,不就成女的了吗?我就狠命捂着裤挡, 死命挣,剪子尖扎得手都是窟窿,他们见了血才消点劲,死挣活挣算把小便保住了。耳朵可 给他们拿者虎钳子拧得不像样,您看我这耳朵,您看,成烂饺子皮儿啦。我耳朵这样就是那 时落下来的。还有那些以军宣队名义进厂的,实际上也是随便打人来的,拿出部队格斗那 套,打得我实在受不了,一天我找个机会钻到保健站偷了几十片安眠药喝了,不知我命大还 是罪没受够,又被救过来。这叫“畏罪自杀”,罪上加罪,加倍挨打。当时最难受的刑罚是 晚上不让睡觉,站着,还得弯腰低头;两条胳膊向后翅着,这么着,飞机式,哪儿一动就打 哪儿。以后我还喝过敌敌畏,逃跑,都没成功。每一次都招来更凶的整治。身体也是打那时 候垮下来的。我要告您这些,是因为我这口气到今天也没处出,这些人实在太残忍了。
我先前跟他们有的人有点小过节,上边说过了。可有的并没有直接打过jiāo道。为嘛他们 整我那么狠法?其实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当初我父亲和我二姨住一块,不和。一天父亲在家 里拉闲话说在外边说话得注意点,别乱说,省得招事。二姨就写封匿名信,告我父亲诬蔑社 会主义言论没自由。结果我父亲就被下放了。“文革”时又遣送到老家湖南。我去看过我父 亲一次,胸口缝着“反革命”三个字在村里gān活,也是自杀好几回都没成,甭提多惨了。您 要看见他那样保管也得把脸扭过去。那时的祸,真不知打哪儿飞来的。“祸从天降”这句老 话我算知道了。打我这些人有的是临时工,想借着“革命”闹一通转正;有的在车间gān活, 为的是不再当工人,到科室里当gān部。没有个人的目的,就这么gān法,我才不信呢!“文化 大革命”不过给大伙一个机会,各奔各的目的挣罢了。一帮人往上挣,就得有一帮人垫背。 我算其中一个垫背的,该着,命!
对了,他们整我,还有一个背景,就是当时那个革委会主任想拉起一帮支持他的人。我 管生产算有实权的,他们想把我弄下去,叫他的人掌权。说我反革命,说我歪曲语录不过是 个借口。gān掉一拨人就能换一个班子。好多单位都是这样,人一换,结成死党,再变就很难 了。为嘛历次运动整人的总在上边,有根呗,上边有人下边也有人。只要他今天不犯法,你 拿它没词,gān气,没辙。你要跟他顶着,他还能变着法儿整你治你。当然他不会再打你,他 也不傻。可是再赶上“文革”这样的机会就很难说了。
比方我这样受迫害,到今天他们也没公开给我平反,平反等于结他们脸上抹黑。因为他 们还在管事。再说怕我一平反,恢复工作,他们手里的权就得让出来。七三年以后,我松快 多了。反正他们掌住了厂里各部门太权,不再拿我当眼中钉,不再说我反革命,叫我到车间 gān活。七五年我被派到宝坻县支农,帮农村建工厂。厂里有个老工人见咱人不错,不是歪嘎 溜滑的人,我厂同去的人说我绳问题,他就把他闺女许给我。这闺女是个农业技术员,人老 实到家。我们结婚了。回厂后没房子,我们就住仓库的一间传达室里。白天仓库管理员在那 儿,晚上就归我们,不了点小屋。这时有人背后跟我老婆说坏话,说我是反革命,我爸爸也 是反革命,还说你跟他一辈子,就背一辈子黑锅。我老婆是农村人,人说什么是什么,虽然 城里的事一概不懂,反革命算嘛她当然明白。她就说我骗她,成天哭,成天跟我打架,我说 嘛呢?说嘛她也不信,认准我是个反革命,剜心眼坑害她。我急了,跟她吵,吵着吵着也吵 不下去,看她也怪可怜的,jīng神压力很大,就像我挨整时那样。我不说,她也不说话了,别 扭憋在心里边。孩子生下来八个月,她忽然心脏病bào发死了。她原先没有心脏病,身子捧着 呢,纯粹是别扭死的,真够冤的!是为了我死的!人死在厂里,厂里一分钱补助也不给,这 就说我还是有问题是吧!孩子打八个月就归我带着。又当爹又当娘,我一个男人怎么会当娘 呢,只得把孩子白天黑夜在托儿所一撂,直到孩子上小学我才结婚,家里总得有人照顾孩子 吧。您算说着了,后娘总不如亲娘。我现在这个老婆再好,和孩子总是两拿着,这是我一块 心病。这一辈子算是背上了。您说我招谁惹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