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想别的招儿吧,我适应了。”这话惹祸了。军代表说:“好,拿绳子,马 上。”
这次上刑更凶。先拿四块小帆布把胳膊和手腕缠几道,再勒绳子,好叫绳子不勒出印儿 来。然后使绳子把胳膊向后反煞,使劲煞到最小距离,只听我的肌肉滋滋撕开,小血管蹦蹦 扯断,再用绳子把手腕逮住,楞煞到耳朵边。这罪咱头次受,一次管够,二次还不如砍头。 这一下,我四个月缓不过劲来。直憋得胳膊充血,梆硬,手攘不成拳头,吃饭拿不了筷子, 使勺儿也总脱手,握力没有了……可直到这时,我还不知自己犯的嘛罪。心想无论如何也得 挺住,活着,等着,听明白嘛事,就是屈死也得明白为嘛事屈死的。
直到七0年三月一天,忽然拿车把我拉到原单位,进了厂里的礼堂。进去一片漆黑,窗 帘都拉严,不知台下会有没有人,台前坐着军代表和法院一帮人,两盏长方形舞台灯直照我 的眼。看意思今儿要楞判我了。
他们说:“你现在jiāo待,还有机会。”我说:“我没嘛好jiāo待的。”他们说:“好,回 头!”
我回头一看,一排人站着,原来都是我组织里的那帮弟兄;左边站着一个给警察押着, 正是我的贴身护卫,跟我关系最近。
法官叫他们揭发,出证。他们一说,我才明白:
六0九武斗那天,晚上九点多钟,靠后门口地方,在我直接指使下,我那贴身护卫拿消 防钩子把对方— ××纺织厂一个人脑袋打开,当场致死。我又指挥他们把尸首处理,然后 与他们订立攻守同盟,谁也不准说— 就这事。
我才知道这笑话!这完全捏造的谎话,居然拿到这种正式的官方场合,郑重其事说出 来。我气得肺要炸了!他们一个个揭发,我就一个个驳。
军代表说:“铐上,不准你说!”只准证人揭发,不准我开口。我再一张嘴,台下忽然 响起一片口号声打倒我。原来台下坐满人。后来打监狱里出来才知道,那天叫去参加会的是 我们公司的全体党员,不叫群众参加。
我再一琢磨,坏了!揭发我的,全是我一帮铁哥儿们,口供又完全一样,没跑了,死 罪,非弄死我不可了。会上给我定性— 杀人犯,我那贴身护卫也是杀人犯。我就不明白 了,那贴身护卫为嘛承认这没有的事,还揭发我,他不是自我灭亡吗?可是这会上没判刑 期,因为他们还缺我的口供。
转天一早,军代表给我念头天会上的记录,叫我签字,想拿这东西代替我口供。我问: “为什么记录上没我的话?”
他说:“没必摇就不记。签字吧!”
我拿笔在上边写一行字:“此案有原则出入,死不瞑目!”后边又写一个很大的“冤” 字。
军代表说:“这么写不行。”
我说:“你的语言,我的文字,算嘛我的签字。我的文字,我自己负责。”
下午他又把我叫去,问我:“你是不是想翻案?”我说:“是。”
他说:“告诉你,枪毙你很简单,现在公检法合并在一起办公,喝着茶就把你决定了。 我还要在全市把你批臭,再毙你!”
我说:“我要留遗言。”他说:“不行!”
我说:“你还不如秦始皇呢,你不代表共产党!从小人书上看,历代皇朝都允许罪犯留 遗言。我死了,我的案子将来谁给翻?”
他说:“这是铁案,谁也翻不了!”居然当着我的面,把我写了字的那记录撕得粉碎。
我气得骂他:“你他妈凭嘛撕,那是原始凭证,你还真不是共产党!”反正我要死,嘛 都豁出去了,大骂他。
这回,他给我砸上一副生铁铸的大脚镣,据说三十五斤重,很多老犯人都没见过这种大 镣,趟不动呀。我坐在牢里看屋顶,饭也吃不下去,又气,又火,又冤,可没辙。
同屋有个老犯人对我说:“小伙子,你别跟他们硬顶呵,他们就是要你口供。你没有不 说就是了,硬顶,没用,白受罪。”
我说:“他们把我原始凭证撕了,我太难过了,死无查对呀,这不永远成屈死鬼了?”
同屋有个犯人,原先是公安局的预审员,他问我:“你真没有这事儿?”
我说:“当时我很少一个人活动,对立面整天盯着逮我,身边总有一堆大活人保护我。 那天我是四点钟负了伤离开现场的。好几个人都跟着我走的。可他们楞拍在我身上这事,说 是九点钟以后的事,我怎么可能参与?可是我那帮弟兄不肯给我作证,面对面说瞎话,硬说 我负伤是假的,把时间往后推,好跟那死人的事挂在一起。再说,我坐车回去时,同车还有 别人呢,我还在厂医务室敷的药。我写了这些证人,都给他们甩了,我问,他们不回答。”
这人说:“你拿张纸,把事情的全过程如实写清楚,每一段时间里有谁能给你作证,全 写在上边,最后再写一句‘永远以此为证’。写完之后别jiāo给军代表,就jiāo给监狱值班的。 值班看守接到犯人材料,按规矩都得登记入档。这不就行了?记住,如果你真没这事,千万 别乱说,否则,一害别人,二害自己。共产党有个规矩,不管当时怎么样,多少年后总得复 查。这一点你必须相信。”
还是人家gān这个的,有这方面经验。多亏他这话,真救了我。后来一个偶然机会,我得 知这份材料真的进了我的档案。大概就因为这份材料最后没能把我处死。宣判书上说我“在 证据确凿面前,态度极端狡猾,拒不认罪。”可能就指这材料说的。
判我刑时,并没公开宣判,而是在狱里“蔫判”。判我无期徒刑,终生监禁,打前监挪 到后监执行判决。打那以后,虽然我还不认罪,却认头了。没有的事也能判无期徒刑,咱嘛 也不信了。不相信国法,也不相信自己再有嘛力量。只觉得从此,一条血淋淋的尸体扒在我 身上,死粘着我。扯掉一层皮,也拉不下这尸体。监狱里不是讲理的地方,再顶也没用了, 我也没有出来的一天了,一辈子活夜里边也死在里边,这就得换个活法儿,我好打球,玩 吧;我有能力,帮狱里做点事情。他们也没必要再饿我了,我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跟死亡 就差一步的路,我叫它“活着死”,到了底儿了,有嘛放不开?可我没忘了一件事,每隔一 段时间,准写一份申诉书递上去,申诉自己无罪,可每次申诉准驳回。他们不怕我写,我也 不怕他们驳回。监狱认为,法院不是白吃gān饭的,不能没根据随便判人,可是监狱的任务就 一个:看住犯人。你不服罪,顶多教育教育。但我一直不服,日子一久,他们gān脆不理我这 套,教育也省了,反正看住我,别叫我跑了就是了。
刑满十年时,“文革”完了,我心气儿变了,起死回生,有想活的愿望,可我接连碰到 两次打击,心气又低下来。
头件事,当时中央对判处长刑的犯人有所考虑。八0年给我改判为再坐十二年牢,《改 判书》上说我“认罪伏法”,因此改判。真是莫大讽刺!我打进来那天就没服过,硬说我 “认罪伏法”。他们当初判我,现在改判我,都不根据事实,怎么弄我都有理。我看没嘛戏 了。可是我接着又写份申诉书递上去,咱不申诉,就落个真的“认罪伏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