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_冯骥才【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老太太把他兄弟姐妹都从别的地方叫来,杀一只jī。村里有点消息就像阵风霎时chuī遍, 男女老少,抱孩子,拄拐杖全来看我这个“没过门的媳妇自己找上门来”。这里方圆百里, 大概还没有过北京来的女大学生呢。大家因着我看呀,笑呀,问话呀,这时我已经觉得自已 是他家的人了。当晚,他母亲几乎搂了我一夜,喋喋不休讲了他小时候所有的事,在母亲嘴 里,孩子任何一个细节都裹着浓厚的情感……不知不觉,他这样的“反革命”我不信了。转 天告别时,他母亲送给我一小袋子花生。我提着这袋子回上海,没停,马上返回北京,去找 他。当我把这一小土布袋花生放在他面前,他多么聪明,什么都猜着了。他哭了,觉得对不 起把他拉扯成人的苦命的老母亲。他从来没有这样让人可怜。

  这样,我不但决定和他恢复关系,而且坚定地往前迈一大步,我们结婚了。

  这是六七年十二月一日。

  我的新婚之夜不叫新婚之夜,整整一夜我俩抱头痛哭……九

  婚后,学校把我分配到燕北。但山西武斗不能去报到,闲在家中。他的问题看来得等 “运动后期解决”了。文革像迷了路,愈来愈没有尽头,那一阵子挺茫然。一天,我去科学 院学部看大字报,正是杨成武“大树特树毛主席的绝对权威”口号出来,到处都是这内容的 大标语。那天不知为什么总感觉特别紧张,好像要出事。回到家等到天黑也不见他回来,忽 然门“哐当”打开,作协造反团的两个人押他进来,其中一个对我说:“我们还要查查他的 书。”这就抄家,把书架上的毛主席著作全抱走,又对我说:“这段时间他不回来了,明天 早上开他的批斗会。”说完就把他带走。我坐在chuáng上傻了,追也没追,一种大难临头的味道 这次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还真的觉得他这一走,完了。小屋变得又大又空,我坐了一夜, 挨到天亮去作家协会。

  我登上五楼,坐在会议室参加他的批斗会。由于杨成武的讲话很极端,批斗的气氛就不 同以往,我也不像以前那样一心为了确认他是不是“反革命”。我是来陪他的。我是想叫他 看见我便感到不孤单,我在和他一起承受……在批斗会上,轰轰烈烈的叫喊声一点儿也听不 进耳朵,心里乱成一团。批斗结束后,我被作协造反团叫到另一间屋谈话,他们还把我同班 同学们叫来,要给我做工作。我下定决心一句话不说。

  就在这时,忽听外边走廊人声嘈杂,脚步很乱,好像突然发生什么事。我脑子下意识响 起一个声音:“坏了!跳楼!”不由自主猛地从沙发跳起来要夺门而出。马上几个人堵在门 口不叫我出去。谁也没告我什么事,我像断然什么都知道了,木头一样戳着不动。大约二十 分钟后,会议室那边批斗会又开始,却变成一种声讨会了。阵阵加剧的呼口号声竟然变得忽 高忽低,忽远忽近,一会儿如雷炸脑,一会儿隐隐约约很遥远,这时我已经没感觉了,麻木 了,脑子完全停顿,不会哭,不会笑,什么也不会。

  只见进来一帮人围着我说话,谁也不直说,作协那些人多鬼,谁都怕把我刺激疯了担责 任,绕着弯子做开导工作。我毫无反应,只见许多双眼直对着我,许多嘴巴在动。恐怕这是 人将死时的一种感觉吧。

  当天他们不叫我回家,把我弄到一位老作家的爱人家里。这女人和老作家划清界线,家 里只有她和一个女儿,作家协会还加派一个女gān部陪我,大概怕我出事。其实我不会出事, 因为我像傻子一样已经什么都不懂了。不会思维,不知道时间,连他死没死的概念也没有, 恍惚只觉得自己是个动一动都很困难的肉体。

  后来才知道他是从五楼窗户跳下去的,摔得血肉模糊,许多骨头都断了,很惨。他出身 好,政治上一直受优待,受不了这种歧视和委屈,尤其是自尊心承受不了,只有走自杀这条 路了。作协打电报叫他哥哥来处理后事,他哥哥却不想见他尸体,怕受不了。丧事处理完, 已经半个月过去,他哥哥来看我。

  那天的感觉异常奇特。我正浑浑沌沌之中,一见大哥,好像突然受到一种刺激,半个月 的恍惚一扫而光,一切细节都清清楚楚地一齐涌来,我异常的清醒,非凡的明白,死而复 生,感觉很振奋那样,却一下子扑上去抱着大哥大哭。我明明白白他确实没有了。

  大哥好像瘦多了,皮包骨头,眼睛显得大大的,眼泪哗哗流,眼神和他一样。忽然我感 觉他留给我的种种眼神唰唰地往大哥的眼睛上重叠,这一瞬间,我没疯了就算福气;当然, 我要是真疯了就不见得再经受以后那些罪了… 。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把家拆了,家俱物品、锅盆碗筷,所有东西全廉价卖掉。他是反革 命畏罪自杀,没有丧葬费,大哥靠工分吃饭,也没有返回去的路费。我分给大哥一半钱,挥 泪而别。我当时急渴渴只想摆脱,摆脱北京,摆脱他死的地方,摆脱这一切,摆脱得愈gān净 利索愈快愈好。这就背起行李卷儿,孑然一身,去往一无所知的燕北。

  下部分:崇拜的回报

  十

  生活给我的第一个教训是:天真比愚蠢更愚蠢。

  我到达大同的燕北专署报到后,知道自己被分配到山yīn县第一中学教书,立刻对管分配 的一位处长说:“我发生了一些事,不能当老师。”跟着就把这些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这也 是我多年受党教育的结果——有事不能瞒骗组织,只有对组织说清自己才感到轻松坦然。我 上午说过,下午就觉得空气凝固了。来到燕北报到的各地大学生都像看稀奇动物一样看我。 有的扭过脸嘁噜嚓嚓议论,我感到一种威胁压来,低头回到招待所,同屋一个三十多岁挺慡 快的当地女人问我:“你爱人死了?”我惊奇地问她怎么知道的,她说中午时专署那位处长 把待分配的各地大学生都召集起来,说我是个危险人物,要大家警惕我,注意我的行动。他 把我向组织汇报的话全兜出来了。

  我便不敢出屋,躺在chuáng上仰面瞧着屋顶,饭也不吃,心想我这辈子全完了,我才二十一 岁呀!

  第二天一早,我想再找那处长谈谈,一出招待所大门,一个小姑娘就朝我尖声叫:“反 革命!反革命!小寡妇!!!!!!!!”

  这就促使我对燕北专署不辞而别。我脑袋一热买票去到西安姐姐家。一见到姐姐那张标 准的党员面孔就懊悔不该来。我只说山西武斗没处报到,便来看她。姐姐天天上班,我就在 街头漫无目的地乱走一气,直到把身上钱花光,茫茫站在西安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心想哪里 是我的去处?四川父母那里,不行,父亲是石油工程师也在挨整,不能把自己的痛苦再加给 他们。我耳边忽然响起他大哥离开北京时说过的一句话:

  “你要是实在受不住时就来吧,有我们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

  我便卖掉身上唯一值钱的手表,换了七十元,买张去南通的车票。在火车站我给姐姐写 封信,把我的一切遭遇装在信封寄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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