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唉,我怎么又提到七九年了?完全说乱了。
那时我正忙着为自己落实政策的事,在路上正巧碰到A作家,别看A作家在反右时不可 一世,到了文革也是家破人亡。患病生残,正拄着拐杖在路边晒太阳。他见了我,抬手招呼 我。我停下自行车过去。我们已经十多年没见了。他全无当年的神采,已然是一个衰弱无助 的老年人。
他问我:“你现在情况怎么样?”
我说我正在办落实政策。
他问我需不需要帮助。
我摇摇头,心想他现在也是需要帮助的吧。
他沉吟一下,忽然非常诚恳地对我说:“我对不起你。”
我又摇摇头说:“这都是过去的事,您也别记着了。”我告别要走。
他又叫住我,更诚恳他说:“我非常非常地对不起你。”
这叫我说什么呢?
前不久,B作家也托人带信给我,说他不好意思见我,但他要对我说声:“对不起!” 带信的人说,B作家还qiáng调他是十分郑重的。
说实话,当我听到这诚恳的、发自心底的道歉时,我心头一热,真有点感动。搞艺术的 人嘛!总是这样爱感动和让感动所蒙蔽,可是等我静下来,看着我那年近八十、饱经磨难、 早已熬白了头发的爱人,就忽然想气冲冲地对他们说:
“你们这一句‘对不起’,就能了结我们这二十二年吗?”
换句话说:“我们这二十二年的苦难,难道就是为了你们这一句‘对不起’吗?”
上帝从来没说忏悔可以洗清罪过。
第29章 唯一没有贴封条的嘴巴
1966年28岁 女 L市某中学语文教师
中国不出拿破仑——反右时为一个同学抱打不平——资产阶级还是国旗上的一个星星呢——用绳子把yīnjīng扎紧——“做奴隶,不做奴才”——最神秘的还是宫闱秘闻——韭菜麦苗不分——皇帝轮流做,今天到我家我有句话你可别不高兴,不高兴我也得说,我这个人有话就得说。你的《一百个人的十年》我看过一些篇章,苦兮兮的,我是从那时过来的人,相信这绝对都是真事,可是谈文革只说现象不成。文革已经成了历史,现在再谈文革,不能像“诉苦会”上的发言,得刨根问底,追个究竟。过去谈这些有点犯忌,现在既然已经是历史,就“任由人们评说”了。
有人说,由于“四人帮”作乱才闹出文革,或是因为毛主席犯了错误。我认为这么说依然是“就事论事”。
我认为文革是中国历史的一个必然。如果不是这个“四人帮”,还有另一个什么帮;如果不是毛主席发动,还会有个赵主席、钱主席、孙主席来发动文革。中国这块土地上,不出法国大革命,也不出拿破仑,就出文革。你从秦始皇焚书坑儒一直看到文革迫害知识分子,你从历史的文字狱一直看到文革中的相互揭发“反革命言论”。中国这几千年,唉,一脉相承,顺理成章地搞出个文革。
如果不搞文革反倒怪呢!
也别什么事都怪文革。一个巴掌拍不响,文革时我挨整倒霉,也是我自己的一个必然。
两个必然合在一起,就是你现在面对的一个小人物的命运。
我这必然是——有话就说,有话就得说,尤其是碰到抱打不平的事。
当年反右时候,我在HB大学上学。人家都说我这人嘴巴贴不上封条。同班一个男生,十九岁,三代贫农出身,就是因为给校领导提了几条意见,好呀,捅马蜂窝了!说他攻击党,打成右派,我当时十八岁。在二百人参加的大会上我一个人站出来为他抱打不平。我说:“他爹是党支书,三代苦出身,没有党就没有他,他怎么会反对党?”我一连十多次为他辩论,驳得那伙人张口结舌,人家都说这丫头太冲了。于是最后给做的结论是“赤膊上阵为右派分子翻案”,内定“中右”。
可是定为“中右”这事我并不知道。文革起来时我没事。我那时在某某中学做语文教师,只是有一些学生给我贴了大字报,这好像下雨时走在街上,谁肩膀上不落几个雨点?当时社会上抄资本家正凶,我看得气不平,那个“有话就得说”的毛病又犯了,便对一些老师说:“凭什么抄人家,宪法保护公民的财产。资产阶级在国旗上还是一个星星呢!除非把那颗星星去掉!”
这句话不知叫谁告发了。好呵,滔天大罪!诬蔑红卫兵运动,为资本家鸣不平,攻击文化大革命。一个地地道道的现行反革命,关进牛棚!再一查档案,五七年反右时还是个“中右”,原来还是个“隐藏很深的右派分子”,罪加一等。据说档案上记录我的反动言论可多了。比如档案上有一条说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我到处散布“大炼钢铁把住家的大铁门拆下来,炼成豆腐渣”。这真叫我毛骨悚然,我平时随随便便说的话,怎么全在档案里?难道我背后总跟着一个隐身人,专门记录我的言论?这样,我就成了一贯反动的大家伙!
靠着谣言诽谤、靠着背后议论、靠着告密的内容来塑造一个人,这是不是中国的一个悲哀?
当然,我不应该怪别人,应该怪我的性格,还有我的嘴。我不是说过吗——我也是一个必然。等我被关进牛棚,不准再见我三岁的女儿时,我真想用封条把自己的嘴封上!
你想听听牛棚里的事吗?
都说我们学校红卫兵的凶狠是出名的。其实不是凶狠,而是残忍。什么叫做残忍?我在文革时才弄明白。残忍就是想方设法、充满创意地迫害人。决不只是用力气打。
比方叫你解开腰带,将几十条毛毛虫放进裤子里,再叫你把腰带扎上,这滋味你受过吗?
比方用塑料眼药瓶吸凉水,往耳朵里灌,直灌满耳朵眼儿。这刑罚你受过吗?一位姓K的数学老师至今还闹中耳炎,就是那时凉水灌耳朵留下的病根。
再比方三九天叫你脱下衣服,只留背心裤权,站在五楼窗台上冻着。弄不好一头栽下去?你在哪里听过有这样的刑罚?
当然,这残忍的行为中,还带着学生们恶作剧的成分。可我们一位老师被红卫兵用盐酸泼在脸上,烧瞎了一只眼,就纯粹是一种凶残了。还有一位男老师叫他们用绳子把yīnjīng扎紧,再bī他喝水,直胀得睾丸奇大,通体透明,差点胀破,才松开绳子。你说如果不是文革,你能看到人性会有多么凶残?你知道什么叫“láng奶养大的一代”吧!
一九七八年我恢复教学工作时,一位在文革中整过人的领导,召开全校的“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大会”。他站在台上宣布,不但给我落实了工作,还委以重任,叫我做年级业务组长,以表示他“大胆落实,紧跟中央”。大家见我苦尽甜来,受到重视,都热情鼓掌。我心里却腾地一股气冒上来!
这个人在文革时一直是革命宠儿。我在牛棚时常常会有红卫兵突然闯进来把人一顿死打,每次向他报告,他都不说什么,可转天红卫兵打得更厉害。他是很yīn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