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里知道一种后来叫我非常头疼的性格渐渐形成了。
我考入中学后,离开了原来的环境,已经没人知道狗崽子的背景了。照理说,我的心理问题应该消除了,不,恰恰相反!这时,我的性格问题才完完全全bào露了出来。原来我是这样的一个人——我不合群。 不喜欢与人接近,防备心理特别重。同年级一个同学有个小毛病,喜欢动手动脚地与人打逗,他每次从我身边走过时,我都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挡一挡。同学们笑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胆小和敏感,对,我就是这样过敏,总疑惑别人害我。特别是当我与别人说话时只要对方一走神,我就认为他故意不理我,歧视我,或者有意侮rǔ我。我会突然bào怒。这佯,我与同学们的关系变得非常紧张,渐渐发展成真正的对立。我感到,他们在联合起来,故意拿我找乐,和我作对。尽管我和他们的矛盾已经不存在政治因素了,但这种矛盾常常会触动我旧日那些伤疼。最后,我和他们的关系发展到几乎一说话就吵嘴,一吵嘴就动手。同学们暗地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叫“死脸”。他们背着我叫这个外号,怕我听到。可是当我听到了这个纯属侮rǔ性的外号时却没有发怒,而是陷入很深的痛苦。我面对镜子看自己的脸,差点把镜子砸了。难道我天生就是这样一张毫无生气、从无笑容的脸吗?
我试图改变自己。但是改变性格比什么都难。尤其令我头疼的事,是我不知道怎么去和同龄人jiāo往。我好像与生俱来地害怕他们。
我在大学学习计算机专业,毕业后到一家公司负责项目开发工作。一次,一位中学同学来我公司办事,他惊奇地对我说:“没想到你这么健谈,记得你当初整天一言不发。”
我大约是二十六岁以后,那种敏感多疑的性格心理才渐渐退去。原因很多,比如年龄大了,社会接触多了,在单位受信任了,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政治环境变了,今天的社会已经没有政治歧视。人们不会感受到政治歧视的绝情与可怕。
政治歧视是封建专制主义的产物。记得我看过一本杂志,上边说“古时候人民是跪着喊万岁,文革时人民是站着喊万岁”,这话说得既形象又深刻!五四时代反封建,提倡新文化;但文革把封建腐朽的文化又折腾出来了。什么忠君呵、文字狱呵、愚民政策呵、个人迷信呵、血统论呵……不都是封建社会那套吗?但封建这东西,单是上边搞是搞不成的,它需要下边配合。您不认为中国的土壤是封建主义的?尽管我也相信文革很难重演。但就我个人的体验来说,文革不会重演只是因为没人肯当导演,但中国不缺乏文革演员。因为文革时所有人都上了舞台。如果都是受害者,哪来那么大的悲剧?
一天中午饭后,大家在单位办公室闲聊,当谈到当前社会人们的唯利是图时,一位同事说道:“现在真不像话,就欠发动一次文化大革命,好好整治整治。”我一听立刻火了,对他大吵大叫,怒不可遏,差点没有动手。
我的同事都很奇怪,因为我平时斯文随和,很讲礼貌。为何变成一头发狂的牛?
由此我才知道,我那根敏感脆弱的神经依然存在,只不过埋藏很深。这次又触到了。但这样发作一次也好,会使我今后百倍留意,克制自己,使自己真正诀别那个时代。
人的本性,其实一半以上是来自后天。
第31章 鬼剃头
1966年33岁 女 T市无职业妇女
你可千万别笑——一大群恶鬼用舌头舔我的头——挺大的邮包是上海戏装厂寄来的——“你真好!”——男人嫉妒男人的成就,女人嫉妒女人的美丽——烧成一撮黑色的灰——钥匙孔形状的天上图画——他叫我年轻我要说的是我的个人的事。但我并不是请你写下我的事情,而是记下另一个人。
我只有一个要求:在我讲这件事的时候,你可千万别笑。我曾经把这件事讲给过几个人,他们全笑了;但他们一笑,我就打住。人家这么痛苦的事儿你还笑,叫人家什么滋味?可是有人居然笑出泪来!把我气得肺要炸了!你能不笑是吧,好,我讲了——
一九六四年秋天的一个夜里,我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梦,梦见一大群恶鬼用舌头舔我的脑袋,那些舌头各种各样的颜色,有蓝的、红的、绿的、紫的,还有的花里胡哨,全都闪闪发光,古怪极了。我迷迷糊糊地想,它们怎么舔我的脑壳,我的头发呢?我忽然大叫一声醒过来。我身边的丈夫也被惊醒。他打开台灯,睁大眼看我的神气就像见了鬼!他手指我的脑袋竟然说不出话来,我抬手一摸,好像摸到一个西瓜,光溜溜,又圆又硬,成了大秃头,我的头发哪里去了?我们几乎同时发现,我满头的黑发一根不少,全在枕头上。我们傻了!忽然想起从小就听过的一个离奇又吓人的词儿——鬼剃头!这回叫我轮上了!
我抱着脑袋大哭起来。
如果你要见过我原先的一头乌黑漂亮的秀发,保准会惊奇、羡慕、叫好!我敢说,这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和我比一比头发,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我丈夫都承认,他是从这头发才爱上我的。还有,我家周围的那几家理发店,我去理发他们从来都不要钱,它们求着我去做新发型的模特儿呢!我不像一些女人,天姿不够,只能涂脂抹粉,靠化妆品;我就凭这一头天然漂亮的头发,“走遍天下”!可是这一来,我比那些头发最糟的女人们还要糟,我的脑袋光秃秃像个jī蛋,怎么出门见人?这对于一个年轻爱美的女人差不多像宣判了死刑。
我丈夫甚至比我还急。他找了无数名医给我看病。各种各样的药片都吃遍了,各种各样的煎药味儿也闻遍了。我看过您《神鞭》中写的“老佛爷的生发散”对吧!
这些祖传秘方我都使过。但是鬼剃头的脑袋好比瓷壶一样极其顽固,硬是根毛不长。
我再看我丈夫——天天东跑西颠好比寻仙访道那样去找大夫,我就火了,朝他喊道:
“gān什么,我秃了,你就不想要我了?你是爱我的头发,还是爱我这人。你要是爱我的头发,我就把这堆破头发给你,我走!告明白你,我不治了!”
这一来,他才和我一样地绝望了,认头了,不再努力了。但在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一个极大的邮包,是上海戏装厂寄来的。我挺奇怪,我从来不看戏,和戏装有什么关系?一边打包一边猜惑不已;我丈夫也不言语,待打开包儿一看,竟是一个女人假发的发套。我往头上一扣,居然正好。头套两边还各有一个不可思议的透明的塑料小钩,紧紧勾住耳边。再看头发,乌黑、亮泽、柔美、充沛,天呵,这哪里是假发,分明是我原先那一头秀发呀?我问丈夫:“这是不是你弄来的?”他笑而不答。他从来就这样。他是无线电厂的工程师,凡事喜欢动手做,因此他看重做的,轻视说的。可是每当我受到他的感动,情不自禁他说一句:“你真好!”他会把这句话的份量看得无比的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