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情况我早听说了。你主要任务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捎带办一所中学,自己去 动员学生。”
除此他二话没有,似乎看我一事无成才好。这么大的公社我怎么去动员学生?幸亏公社 秘书热心,撕块纸,拿笔划个草图,我就按这图在完全陌生的荒野荒村中像个流làng乞丐,挨 个村子串,上门动员。没等我动员来一个学生,县里忽来紧急通知,全县六百多教师立刻都 集中到县里办学习班,搞清理阶级队伍。灾难又要迎头重来。
十五
清队运动来势凶猛,我大概很难逃过这一关,索性去找县武装部政委,他直接管教育系 统的运动。我从头到尾把我的事说一遍。这次不同于在燕北专署那次天真地向组织jiāo心,而 是很清楚自己处在任人宰割的境地,反而无所畏惧,索性好歹全兜给他了,要整死我最好快 一点。出乎意料地是他眼里流露出这世上难得的同情。我便问他:“我这些事在学习班里该 不该谈?”
他说:“这不是你个人问题,可以谈,也可以不谈,但谈不谈都和我们县没直接关 系。”
我明白,他不能不这样说,实际上是暗示我可以不说。有这个大人物的态度,我心里轻 松多了。但到了学习班如进了绞肉机,我不说那王校长总拿话敲打我,尤其整别人时,打得 很凶,故意做给我看,吓我。我想,再不能吃天真和认真的苦头了,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这种穷乡僻壤斗起人来比大城市野蛮得多。有时把县长、县委书记们弄来批斗,用铁丝 拴上几十斤的大粪桶接在脖子上,一边斗还一边往桶里扔石头,粪汁溅得满身满脸。有的人 熬不住就自杀;找不到自杀的家伙,便在吃饭时把筷子插进鼻孔,把头用力往桌上一磕,筷 子穿进脑子;还有的跳粪坑活活憋死。半个月后在王校长操纵下,矛头明显转向我,气氛紧 张得叫我天天犯心跳。一天,大家正在屋里学习毛主席著作,我坐在炕上,王校长突然对我 喊一嗓子:“站起来!”
我立刻在炕上站起来。
王校长说:“你敢站得这么高!好大胆,比墙上的毛主席像还高!”
我从炕上跳下来,顶他一句:“是你叫我站起来的!”
王校长一脚把我踢到门口。不知为什么,我马上想蹿出门跑去找那政委,好像那政委是 我的保护人。王校长一把抓住我说,“你想跑?”这就要大开杀戒了。
我不知打哪儿来的勇气,说:“咱们的最高领导不是武装部政委吗?好,你去问他,他 叫我说,我就说!”没想到这一来,他怔住了。他们不摸底,其实我更不摸底,谁知政委会 不会保我。我只和他见过一面,他不过流露过一点同情,说几句模棱两可的话。那时代同情 是种多么软弱和不可靠的东西呵。我的命运全押在政委手里了。
他们到县武装部去问。我更没想到政委对他们说:“她的材料没来,能搞出什么事。” 居然把我保住了。后来学习班里一些没问题的大学生们被派下去劳动,政委也叫我去,这便 使我意外地从一个滚鲻而来的巨轮下逃脱出来。我当时对这位好心政委抱着无限感恩之情, 把他当做天下第一好人,哪里知道他另有目的呢。
十六
我回到丁家窑公社后,天天奔走于荒山野岭中各个村子间,去动员学生来上学。一个小 小女子在旷野独行,既怕人又怕见不到人,见到人怕是坏人,见不到人怕迷路。有一次我竟 糊里糊涂从山西一直走到内蒙,被内蒙那边人当做特务困了一天。冬天大雪盖地,野shòu出来 寻找食物,常常能在雪地上看见láng或豹子的脚印。我就不停地大声唱歌为自己壮胆,有时唱 着唱着哭了,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这么gān……可是,也许被我的诚心和辛苦所感动,居然动员 到二十八个孩子来上学。他们都住校,立时把我生活的孤单冷落全驱赶走了。我既是校长, 又是教师,上课摇铃也是我。天天早上四五点钟我召唤他们起chuáng。大山中间的早晨空气清 酗,第一件事是带着他们站在空场上,高举小红书,向着太阳开起的地方对毛主席请示。这 感觉也挺神圣的。崇拜?我说不清了。反正我需要一种jīng神支持自己,鼓舞自己,把自己装 满,否则你怎么活?这段时间我还算快活,眼瞧着这些穷孩子学习成绩突飞猛进我高兴,有 时批作业,备课,搞到更深夜半,惹得huáng鼠láng下来了“嚓嚓”撕窗纸,吓得我打哆嗦。孩子 们教给我说,只要听到窗纸响,chuī灭油灯,huáng鼠láng便会走开。我和孩子们处得感情融洽,他 们见我吃得很苦,一起到野地里挖甜草根时,就拾些野鸟蛋塞进我口袋里。一次我伸手掏手 绢,手指碰到一个粘糊糊、肉乎乎的东西,我惊得大喊大叫。原来一个鸟蛋在我口袋里孵化 了,小肉鸟破壳而出,孩子们全咧开嘴笑了……他们给我多大的安慰和欣悦呵。
五月端午节;二十八个学生每人从家里端来一碗用土豆、豆腐和羊肉蒸的huáng糕送给我 吃。这时又搞起“急整顿”运动,王校长带领各材小学教师来我这里开会,看见这些huáng糕, 王校长当面点我说:“现在没有直接的反革命,都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的,笼络学生,搞成他 的接班人,这就是阶级斗争新形势下的反革命活动!”
我没别的出路了,就提出下到村里去教小学,王校长马上同意,并通知我要去的那村的 贫下中农革委会警惕我的一举一动。
我再没劲儿了。我发现,一个人,打起jīng神也是活着,心灰意懒也是活着;一次我从一 面小镜子里看见自己满面灰尘,马上洗过,再看,依旧灰蒙蒙,无光,眼睛竟然也没光泽。 可是我这时才二十四岁呀!
十七
突然一天,喜从天降,县里下调令,调我到县中学教化学。但到了县中学不久。武装部 政治科一位gān部对我说,调我来县中学是政委的决定,然后吞屯吐吐半天才说,政委有个内 弟在大同煤矿当工人,一条腿有残,光棍儿,希望我能嫁给他。一下子我才醒悟,在清队时 受到这位政委特殊保护的真正原因。我感到我命运中的一切幸运,都是以双倍的牺牲为代价 的。刚刚为自己逃脱开王校长的控制而庆幸,转眼却落入政委更有力的手掌之中,绝难逃 脱。清队时那次不过把我从笼子里放出来,这边却早下一道网了。幸亏县中学校长是山西大 学六五届学生,为人正直,经历也有一段坎坷。很同情我,便仗义牵线把我介绍给另一个县 的小学教师——也是由外地分配来的大学生,经过许许多多曲折,我嫁给这位大学生并因此 调出O县,去往K县,虽然彻底得罪了那个政委,却从此也了结了我这长达十年、不堪回首 的苦难。
十八
我这男人老实厚道,待我很好。但我对于前夫的那种感情却很难再现。那不仅是初恋的 纯情,更是一种崇拜才有的圣洁,以及全部生命的投入。一个人只能有一次这样的崇拜,一 旦破碎,永难复生。特别是文革结束后,我前夫被落实政策开追悼会的消息传到南通,不到 十天,他母亲便死去。我对人生才算真正的大彻大悟,此生此世不再可能崇拜谁了,因为我 经过崇拜的毁灭和毁灭的崇拜。我能在这两种毁灭中活下来,是我平生最大的幸运,当然也 是最大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