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死了,他的父母却还茫然不知。
直到那孩子被抱走,囡囡的身体还一直在哆嗦着,脸色惨白,我们就在梧桐树下面坐着,我想起昨天还是那孩子的生日,今天就赫然成了他的死期,恐惧之感就迅速将我包围了,就像《小窗幽记》里的一句话——“世界极于大千,不知大千之外更有何物;天宫极于非想,不知非想之上毕竟何穷”。生而为人,少不了悲歌怯哭,少不了醉泣啼零,但是到头来都化为了一缕轻烟,风chuī杨柳也好,雨打梨花也罢,都裹在轻烟里消失得再无影踪了,而余下的人们还得费心在尘世上留下影踪,犹如飞蛾扑火,犹如水中捞月,直至最后,被另外一阵轻烟裹走,其实不曾在尘世里留下半点痕迹。
囡囡突然不再坐了,在我面前蹲住,一只手在我脸上划来划去,似乎三分钟之后我就和她再无再见之日,哆嗦得也更加厉害,全身都像是在打冷战。
上午,囡囡走了以后,我才从护士那里知道,那孩子是半夜里跑到楼顶上跳下来的,跳下去之前把什么都准备好了:在卫生间里洗了个冷水澡,chuáng铺也收拾好了,还在一张纸片上给父母留了话,要他们再给自己生个弟弟。听完之后,我全身发冷:和往日里一样,昨天晚上我照样醒了好几次,却全然不知他到底什么时候起来做这些事情,又是什么时候跑上楼顶的,我只记得昨天晚上关了灯之后,他还和那女孩子考了一阵子脑筋急转弯。
整整一上午,我总是忍不住还要趴在窗户上去盯着那孩子坠落的地方看,因为是个晴天,草丛里的血迹便历历在目了。同病房的女孩子倒是一大早就被送去输血了,真不知道她回来后还敢不敢呆在这间病房里。十点钟的样子,那孩子的父亲来收拾病房里的东西了,显然,他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盯着收拾得gāngān净净的病chuáng呆呆地看,旁边的人要是上来帮他,明明还隔了好几步远,他就机械地、下意识地开口说“谢谢”了。
我在旁边看着,泪流满面。
我知道,那孩子就是不愿意再拖累父母才从楼上跳下去的。
中午接到了囡囡的电话,问我身体感觉怎么样,我说还好,她便要我自己出门坐公共汽车去汉口的鑫乐影城看场电影,她就在门口等着我。我觉得奇怪,“怎么想起来要看电影的啊?”
“忘了我们说过的话了?”她在电话那头反问我,语气听上去竟然很是轻松,“把死当元旦当过年一样过。”
没有忘记。我便换好衣服出了门,出门之前拿起囡囡买的一块小圆镜看了看自己,已然是胡子拉碴了。“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我在心里想着,“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对我躲避不及,但总有一个人是不会嫌弃我的。”在医院门口,我等了好半天才算等到一辆有空座位的公共汽车,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如果我再坐公共汽车,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力气站到目的地去了。
车行至长江大桥,天气已经转yīn了,我往车窗外看去:蛇山上的huáng鹤楼和guī山上的电视塔都有一小半消隐在浓雾里,两山之上都走着些许游人,全然不似chūn夏两季,那时候,行人走在草木葱茏的山路上,站在长江大桥上是决然看不见的;更往远去,新修的彩虹形状的汉江桥在浓雾里若隐若现,三十六层高的泰合广场上又新添了几面广告牌;江面上,货船和轮渡缓缓流驶,不时响起沉闷的汽笛声,就像不堪重负的老牛叫了一声,倒是把低旋的江鸥吓得折翅回返了。
不过是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景致,我却怎么都看不够。
到了鑫乐影城,囡囡已经在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了,旁边放着两罐可乐,一罐已经打开了,另一罐显然是留给我的,手指上还夹着一根烟。
“这么奢侈啊?”我呵呵笑着在她身边坐下,“又是可乐又是万宝路的。”
“哇,你简直太没良心了!”她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挽住我的胳膊往里面走,“连可乐都不能喝还算什么过年啊,实话跟你说,看完电影还要请你去吃西餐呢。”
“啊,不会吧?”
“怎么不会?反正现在还有钱,”我来之前囡囡就已经买好了票,说话间就进了影院,尽管黑黢黢的,但也可以感觉出来装潢得甚为堂皇,不过看电影的人却不多,偌大的影院只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在最后一排靠角落的地方坐下来之后,囡囡又说,“反正钱是偷来的,无所谓了。”
我没答话,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好。正在放着的电影是《jú次郎的夏天》,北野武的电影,用妙趣横生来形容是一点也不为过的,音乐和画面也都可称清新,点点滴滴都恰到好处,可是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囡囡大概也是一样。是啊,应该是有些话要说的。
“真没想到,居然当了小偷。”囡囡在黑暗里说。
“……”
“想听听我是怎么当小偷的?”
“……”终于还是颓然点头,“好吧。”
“容易得很,以前就帮我姑妈去银行里取过钱,她的身份证放在哪里我也知道,真是容易得很,其实当时就知道迟早会被她发现,但是已经横了心,就管不了那么多了——”说着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先回答我一件事情,有句话叫‘坏女孩上天堂好女孩走四方’,听说过没?”
“听说过。”
“你觉得这句话说得对吗?”
“那要看怎么说了,依我看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那就好,”她松开我的胳膊,“将来,要是真能上天堂的话,还是想碰上你,老实说吧,我可是个贪心的人,才不只是想跟你发发广告单当当纵火犯那么简单呢,想和你结婚,生个孩子,而且觉得现在我为你遭点罪,将来上了天堂可就得你来服侍我了,可是,万一你上了天堂,我却上不去,怎么办呢?”
“那怎么会!”我攥住她的手,“老办法,咱们捆在一起上!”
“要真能那样倒是好了,”她在黑暗里凄凉地一摇头,是凄凉,尽管我只能模糊看见她的脸,但是照样能感觉出来,“说不定我只能下地狱呢?”
“囡囡,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停了停,她点上一根烟,一双颤抖的手使劲打着打火机,怎么也打不出火来。
我接过去,打着了,给她点上,她深深地、深得不能再深地吸了两口,烟头一明一灭,就在明灭之中,我看见她脸上有泪水,她再猛吸一口,告诉我,“我不止偷了我姑妈的钱,还偷了别人的,我现在真的就是个小偷了。”
“什么?”
“你听好了,我是小偷,小偷就坐在你旁边。”
我不相信,盯着她,她也转过脸来盯着我。她脸上的神色不由得我不相信。
我只能相信。
“呵,没当过小偷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当小偷有多简单,既不要胆子也不要手艺,看到什么拿走就是了,就像在自己家里拿件什么东西,我已经偷了两次了,全是送快递的时候偷的,加起来有六个手机,一点事情都没有,你别说,当小偷我还真是特别有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