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那太好了!我也有句话想对你说。”
“……说吧。”
“其实已经说过好多次了,再说一次也没什么,就是——”“嗯”了一声继续说,“我没批准之前你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Yes,Madam。记住了。”
“好,只说这一次了,这两天真是把我吓死了,说实话,好几次都觉得你这次可能会再也醒不过来了,我就想自己该怎么办,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你前脚先走,我后脚跟着就来,像咱们商量过的,要是走丢了的话你就等等我,等我混张票再一起朝前走——你得好好活着,只说这一次了,你现在不是一个人活,是两个人,你和我。”
“……”
我们就这么说着,时间便一点点往前流逝,慢慢就到了晚上,走廊上亮起了灯,亮灯的时候,我还以为囡囡是站在那条我们都走过了无数次的走廊上,其实不是,我已经换到了另一幢楼里,离寄居了两个月时间还长的那间病房还隔着好几幢楼。期间只有穿得严严实实仅露出眼睛的医生和护士分别进来了一次,他们走了之后,我和囡囡就接着再讲电话。
我要囡囡去吃饭,连催了几次她都没去,倒是我先吃了,是护士送进来的,护士的照顾也还算周到,就坐在chuáng沿上一口一口喂给我吃,我吃两口便去看囡囡,她也正在看着我,脸抬得半高,嘴巴半张着,正是我熟悉的样子。平日里我吃饭的时候她就是这么不时停下筷子来看着我。
一直到晚上十点,整幢楼都要关门的时候,囡囡才被护士赶走了,走之前告诉我,她今天晚上要回我们的小院子里去住,节约了chuáng位费不说,回去之后正好把房子好好打扫打扫,“那么长时间没人住,屋子里的鬼只怕都饿死了。”不过,回小院子之前,她还是得先回原来那病房里一趟,说是那个小女孩今天又没有人陪,她从那边过来的时候,病房里空dàngdàng的就小女孩一个人躺在chuáng上,现在时间也不算晚,估计小女孩还没睡着,所以得回去陪陪她,等她睡着了再走。
我看着她往后一甩头发,在护士的紧bī之下对我扬了扬手,之后,从窗户外面消失不见了。护士正在把窗户外面的电话收拾起来的时候,她又跑回来,一把抢过话筒,“晚上把被子扎紧一点,医生说过了,千万不能感冒,记住,要扎紧了。”
我心里一热,“……好,记下了。”说完就当着她的面把被子扎得更紧一些,如此寻常的动作竟也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看完我扎好了被子,她这才算真的走了。
夜深人静之后,我就躺在chuáng上想着囡囡:她在gān什么呢,是在浇花还是在洗澡?要么就是开着音响拖地板?弄不好还赤luǒ着身体在拖地板,一边拖一边在音乐声里跳着恰恰——她是经常这样gān的。可能是彻底承认了自己已经寸步难行、即使去跳楼都没了力气的关系吧,我反倒异常平静,环顾着隔离病房,并未觉得和过去住的病房有太大的不同,慢慢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囡囡就来了,应该是睡得不错的,昨天晚上洗澡的时候也用了护发素,看上去jīng神十足,长头发也显得柔顺至极。我们仍然拿着电话聊,直聊了一个上午,我的身体比昨天感觉好了些许,起码可以靠在枕头上了,因此也得以看清楚外面来往行人看着囡囡时的诧异之色——的确是够让人诧异的,就说来为我送饭送药的护士吧,每次都要盯着囡囡多看好几眼,可能从她当护士第一天起直到现在都没遇见过像囡囡这样的人吧。
我能判断出来的还有她哈着气用手指在玻璃上画的画。除了讲电话,总要找点别的什么事情做一做吧,囡囡就在玻璃上画起了画。囡囡的画是画得相当不错的,我已经在那个薄薄的笔记本上见识过了。先画了些猫啊狗啊之类的小动物,之后就画起了两个小人,我一看就知道这两个小人就是我和她,因为和那笔记本上的造型完全相同,画的是一幅两个人坐在屋顶上喝啤酒的画面,下面还写着一行小字,初看没有注意,细看则忍俊不禁了:原来我一边喝啤酒一边在帮她揉脚,好像还在流眼泪,下面的小字可以算作是画面说明——“悲惨世界”。
她不知道的是,每次帮她揉脚的时候,我非但不觉得悲惨,反而无时不觉得她的脚趾与脚趾之间就深藏着我的桃花源。
我想住进她的脚趾里去。
这样的日子重复了四天,第四天的晚上,她告诉我说明天就不能再在这里呆上一整天了,得去公司里送快递了,“要不然就揭不开锅啦,”她说,“运气好的话,明天一天就能把半个月的医疗费给挣回来。”
我一下子忘了前因后果,听说能挣回来那么多钱,就兴奋了起来,“怎么能挣那么多钱啊?
”其实,话一出口我就想了起来——是啊,她能从哪里去挣那么多钱回来呢?
无非是偷而已。
果然,她说话了:“偷呗,早就看好了,是我们经理的东西,两块劳力士表,应该是拿去派什么用场的,要不他一个开快递公司的人买那么贵的手表gān什么?估计不是什么好用场,先偷了再说。”停了停又说,“现在光偷偷手机什么的是管不了什么用啦。”
的确不管用。毕竟已经住到医院里这么长时间,隔离病房的钱有多么贵,甚至到底贵到多么吓人的地步,我心里也大致有数,可是,难道这些足以使一个殷实之家倾家dàng产的医疗费真能被囡囡一点点“挣”来吗?我又岂止是心存疑虑,只是到头来,即使我再多疑虑,即使我再多担心,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囡囡背上包出去“挣”钱。
别无消解,我只有一遍接着一遍地盯着囡囡看而已。
过一天是一天吧!
第二天囡囡果然没有再来,我便求护士为我跑了一趟原来的那间病房,帮我拿来了MP3,护士回来的时候给我带回来了同病房的小女孩写在一张纸片上的几句话:亲爱的叔叔,听囡囡阿姨说,您在那边过得很快乐,据说身上也不疼了,鼻子也不流血了,是真的吗?我一边听着张童声合唱一边翻来覆去地看这张小纸片——一切看上去都是读小学的孩子的语气,平常无论多熟悉,写起信来一律用“亲爱的叔叔”,和小时候的我如出一辙:我还记得小学的时候老师要求我们给自己的母亲写一封信,我也劈头就写了“亲爱的妈妈”。
囡囡之所以说我在这边过得如何快乐,无非是为了安慰她,使她现在好过一些,我想了好半天,最后提起一支医生遗落在chuáng头柜上的圆珠笔给她回信,就写在小纸片的背面,大意就是告诉她,囡囡阿姨讲的一点都不错,我现在的确好过了不少,将来你也会一样,所以用不着害怕,不光在隔离病房里会好过不少,越往后去,身上就越不再疼了,所以,现在你还是得该吃就吃得饱饱的,该睡就睡得好好的。
写完这几行字,我的手腕已经酸疼不止了,继续躺下来听童声合唱,脑子却不知怎么跑回了宁夏,满脑子都是小时候的我:有一年chūn游去了西夏王陵,全年级的同学在王陵前面照相的时候,我却突然想小便了,又不敢跟人说,就憋着,但是同学们大多都不听话,排了好半天的队都还是没照成,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我憋到后来,几乎连路都不会走了;又有一次,放星期天假的时候,老师布置我们写作文,题目是《我的一天》,星期天晚上,我想来想去,在本子上写了两个字,“睡觉”,我同样清楚地记得,作文jiāo上去之后,我被老师罚了一个上午的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