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够了。
“没问题吧?”穿过墙dòng,手抓着手,踩在那条只有一本书宽的路上一起往前挪,终于没有掉进东湖里去,猫着腰,没有往我们的小院子背后的池塘那边走过去,而是径直向前,上了环湖公路,其实不是上了公路,是在公路右边的沟渠里走着,沟里的水虽然不深,毕竟还是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一会儿,囡囡回过头来问我,“吃得消吧?”
“没问题,”我喘了一口气告诉她,“吃得消。”
“嗯,”她伸手一刮我的鼻子,“好孩子,哈。”
元月八号,凌晨三点,上天终于可怜了我,眷顾了我,在三天时断时续的昏迷之后,huáng昏的时候,我终于又可以像三天之前那样和囡囡聊上几句了。而且,天黑之后,没要囡囡的搀扶,我自己出门去小便了一次,回钟楼里去的那几步路上,我突然兴奋得几乎要大喊大叫:时隔如此长的时间之后,我竟然又可以站起来走路了。
我生怕夜长梦多,一进钟楼,就和囡囡说今天晚上就走。一开始,囡囡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我出门小便的时候她正好睡着了,一见我竟然好好地站在她面前,她简直被吓呆了,半跪着扑到我跟前,一遍遍地摸着我的腿。
这才有了猫着腰走在沟渠里的此刻。
即便地下的阎罗殿里派来的使者拿刀砍我,拿棍子砸我,这一天也将永存于我身体里的最隐秘之处:这一天是元月八号,按照囡囡的时间表,是第一千零九天,我们走在回我们的小院子里去的路上,之后,我们要坐出租车去汽车站,天一亮,我们就要坐上去那小镇子的第一班长途客车,一路上我们会遇见轰鸣的拖拉机和白雪皑皑的桃园,自然还有在电线杆上蹦蹦跳跳着的麻雀。
本来是不用再回我们的小院子里去的,该带的东西差不多都带在身上了,我们只需站在环湖公路上等出租车即可,虽然可能会等上很长时间,但是总归会有,总归会有去东湖深处的碧波山庄里送完客人的出租车回来时途经此地;可是,“哎呀,”刚刚在沟渠里走了两步,囡囡突然就低低地叫了一声,“晾衣绳忘在屋子里了。”
“算了吧囡囡,”我一下子就急了,还是跟着她往前走,“到汽车站再买吧。”
“汽车站哪有晾衣绳卖啊?”她站住了,“不行,我得再回去一趟,一定要把晾衣绳拿回来,要不然到了你走不动的时候麻烦就大了,就这样,我去拿,你在这儿等出租车。”
“别去了!”我拽着她的衣角,几乎是哀求着对她说。
“没事,我密切注意着警察同志们的动向,今天没有警察来,你就放心吧,没有事的,”说着,她一笑,睫毛被雪的反光映照得悠长悠长,“我是猫,有九条命。”
最终,我还是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她上了公路,在树yīn里奔跑起来,几声吱嘎吱嘎的声音之后,她就消失在巷子口上了。
一只奔跑的狐狸。
不,是一只猫,一只九条命的猫。
她走之后,我没有站在原地等车,继续往前走了,觉得累了我就扶在旁边的树上歇口气,大概花了十分钟的时间吧,我也走到了巷子口上,一切都风平làng静,并无丝毫异常之处,我这才稍微宽了些心,也不管地上有多么冷,就坐下去等囡囡了。
这时候,雪又开始下了。
我浑然不知:就在下一分钟,一场巨大的悲剧,一场真正是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的悲剧,已经在漫天翻飞的雪片里生成,再无更改的余地了!
我更不知道:当九条命的猫变成奔跑的狐狸,这就是猫的死!
“别让她跑了!”突然,从我们的小院子那边传来一阵杂乱的声响,“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一句话就要了我的命。
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
我站起身来,疯狂地往前跑,跑进巷子里,在师专的门口跌倒了,跌倒了就再爬起来,踉跄着,跑过师专的大门,跑过一棵接连一棵的夹竹桃,这时候,有人从我背后跑过来,转瞬之间就越过了我,一共三个,都是从师专里面突然跑出来的,我绝望地看着他们,绝望地厌恨自己的偏废之身为什么跑不快;这时候,院子里的动静越来越清晰,“跟上她,她跳窗户跑了!”刚才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铁皮楼梯上响起的咣当之声一阵接着一阵,又有几个人从院子里冲出来,往小院子背后的池塘边上跑过去了,看着他们一步步跑远,想着囡囡竟然从二楼跳了下去,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囡囡!”我喊了一声,没喊出声音来,一口血却从嘴巴里喷薄而出,飞溅着落在了满地雪白之上。和满口鲜血一起跌倒在地上的,还有我的身体。倒地之前,我看到两个刚刚越过了我的警察又冲着我跑回来了;倒地之后,我没有闭上眼睛,看着他们跑近了我,其中一个二话不说就把我背起来,另外一个则在旁边扶住我,一起往前跑,没有往院子里跑,径直向前,一直跑到了jīng神病院的大门口,jīng神病院的大门已经dòng开了。
只一眼我就看见了囡囡,她已经重新跑回了那座钟楼里,竟然爬上了钟楼的窗台,蹲着,一只手扶住右边的那扇窗户,“你们不要过来!”囡囡哭着大喊起来,“你们要再过来一步我就跳下去!”此时,楼下开来了警车,车顶上的探照灯打开后直she上去:就在钟楼旁边的屋顶上,三个警察已经离钟楼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囡囡!囡囡!”我拼命大声喊着囡囡的名字。
“啊,”囡囡下意识地答应了我一声,只说了一声“你——”,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一直到此时,那条睡在钟楼门前的流làng狗才醒了,对着那三个警察凄厉地叫喊起来,他们终于停步不前了。
“沈囡囡!”在我身边的人群里响起一个声音,“你先下来,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我们不会马上对你怎么样,我们一定会让你先在你男朋友的身边留下来,我们还会把他送到医院里去,他的医药费也先由我们垫付!”
囡囡没有说话,那条流làng狗却在亮若白昼的灯光里突然狂乱起来,野láng般向着旁边的三个警察扑了过去,那三个警察正在躲闪着的时候,囡囡说话了,仍然拖着哭音,哭音里多出了几分乞求:“你们,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流làng狗的叫声在屋顶上响起,当jīng神病院的病人们纷纷打开窗户,当弥天大雪就像在举办一场葬礼,囡囡,这就是你的死!
突然,转瞬,刹那,在所有人都来不及眨一下眼睛的时候,囡囡的手抓住的那扇窗户突然脱落,囡囡的身体往前倾去,她拼命想抓住另外的一扇窗户,终了,她没抓住,她什么也没抓住!她喊了一声我的名字,一头往下栽去,两秒钟都不到,她的头栽在下一层楼的窗台上,再没了声息,之后,整个身体换了方向,不再是头朝下,不到十秒之后,她的身体砸在第一层楼的一面窗台上,之后,慢慢落到雪地里,安安静静,就像从未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