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往事_许开祯【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许开祯

  叫眼官的蛮婆子在过雨激起的腥尘里走出窑dòng,这时候她有些茫然,四下茫茫,山野无比的空旷,世界在她眼里一片浑沌,真有点蛮荒未开的滋味。魂到底在哪?她应该能把魂找回来,可她担心错走了方向。

  方向对蛮婆子来说,最最重要。

  方向错,凉水儿泼,方向对,满钵儿挣。

  正怅望着,忽见天空中多了个物件,黑黑的,高高的,一飞儿一飞儿,朝她头顶移来。魂!叫眼官的蛮婆子脱口而叫。叫声尚未落地,一团青烟腾起,就从她身后腾起,迅速地,急切地,朝二道岘子相反的方向飘去。叫眼官的蛮婆子大叫了一声,天呀,我差点就错了方向。这一下她有了劲,腿跋得老高,脚步子窜得好快,边走边摸着怀里的黑碗子,想随时随地一黑碗把魂给扣住。

  就这么着,叫眼官的蛮婆子从通往二道岘子的山道上一路追魂而来,忽然就看见了面前这座坟,还有坟边立着的豁家。

  “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千里路上寻烟来,但见dòng中有姻缘……”

  “混帐!”

  冷不丁让人打断怅望,水二爷一肚子的怒气全给冒了出来,就在他张口想骂第二句时,头顶上忽然一黑,一个黑影儿晃晃悠悠地遮挡了雨后钻出的太阳。“鹏——”

  水二爷颤悠悠叫了一声,叫眼官的蛮婆子惊了好几惊,她明明望见是一团青烟么,咋给到了坟上,突地就变成了鹰?不过,她脑子就是快,还在水二爷恍惚间,手里的三才板又响了。“天上太阳明晃晃,地里庄稼汗汪汪,要问衣路有多长,坟里还得把人葬。”叫眼官的蛮婆子绝不是瞎唱,也就在水二爷一楞神的空,她便明了,这两座坟,必是一老一少,老者过不了四十,少者过不了二十。按坟的排向,应该属于娘儿俩。少者的坟上土还是新的,那些个被老鼠打出的dòng,忽然间就让她开了天眼。

  天眼一开,主意便来。

  等她再次走进水家大院时,水二爷就杀jī宰羊地招待起她来了。

  叫眼官的蛮婆子那一天是一举两得,第一,她为冤气四舞的水家大院指出了一条路:给亡儿娶妻。一座孤坟守着孤儿寡母,老的闭不了眼,小的不甘心。生时没成人姻,亡后再举yīn亲。第二,她告诉刘家,魂是找不回来了,也没必要找,天意。青烟幻成鹰,这丫头,心高着哩。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上辈子就是个孤魂,这辈子,还是。

  一趟路禳眼掉了两家,叫眼官的蛮婆子挣得满当满回去了。走时,果真没拿一碗米,一把面。骡子上驮的,全是比面比米值钱的物什。

  难题留给了水刘两家。一家的丫头要亡,救不下,冷中医也这么说,真是救不下。一家的亡儿要娶,yīn亲,赶在落气前抬进门,圆房后等天亮,天一亮,一对人儿便到了一起。

  那就瞌睡遇了枕头,正合适。偏不。叫眼官的蛮婆子走时,把话说得响响的:“八字不合,万万成不得,另谋。”

  这一谋,就谋到了西沟来路家。西沟来路的丫头拾草也是个病秧子,按冷中医的说法,应该活不过一年。

  五糊爷来来往往,说的就是这门子亲。

  转眼间,拾粮到院里已有一月光景。这一月,拾粮过得不一般。水家跟何家不能比,长工跟短工不能比。两个财主家,各是各的使人招儿,各是各的拿人法儿。想要挣口长饭吃,拾粮就得耐住性子受。受得受不得都要受。

  好在,拾粮内心里不怕这受。

  月末这一天,拾粮正在草滩上放羊,羊倌有事回了家,管家老橛头让他暂时顶几天。空旷辽阔的大草滩上,拾粮正在专心致志练pào肚,pào肚是羊倌的看家本领,羊在草滩上跑起来没个野,你想拿双腿撵,非把你挣死。练好了pào肚,照准头羊一石头甩出去,乖乖的,全都回来了。拾粮看见过老羊倌甩pào肚,那准儿,一甩一个神。有天他惊见三小姐也拿着pào肚,照准山崖上的一只鹰就甩,天呀,差点就给打着。

  这三小姐,在拾粮心里越来越像个魔。

  拾粮模仿着老羊倌的样子,正要甩,突然就有声音说:“你妹妹拾草要嫁到水家来。”

  拾粮一惊,手软软地垂下来,pào肚里的石头,愣了好几愣,“当”一声落在了草滩上。

  7

  之前,拾粮耳风里也听到些关于妹妹拾草的事,对那些个骇死人的传言,他不信。满嘴里胡吣哩,草草可是爹的心上肉,爹能那么狠心?再说,我家草草那么好,老天爷能收她?不能!

  可这些日子,拾粮犹豫了,害怕了。水家大院听到的,看到的,还有隐隐感觉到的,好像都不大对劲儿。这个心细的孩子,打五糊爷领着他上路的那一刻,心里就多了几层想,他实在弄不明白,一向挑长工比挑女婿还挑得仔细挑得苛刻的水家大院,咋就会瞅上他?莫非——这下,拾粮终于信了。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跟他一起放牲口的老橛头的外甥,一个叫三猴子的半大子光棍。

  “等着吧,拾粮,等你家拾草抬进院,你就有好日子过了。”

  三猴子说完这句,撇下拾粮,扯开他的驴嗓子,喊破天爷一样吼起他的小桃梅来:

  正月里的桃梅花正呀月正我和我的小妹妹看呀花灯花灯一串明呀小妹妹散散你的心二月里的桃梅花呀龙抬头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彩楼彩楼万丈高呀小妹妹小心闪坏了腰三月里的桃梅花三呀月三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江南江南路好远呀小妹妹搭个火轮船四月里的桃梅花四月呀八我和我的小妹妹摘呀huáng瓜huáng瓜大的大呀小妹妹小的才开花三猴子的声音喊得能把天裂开,拾粮耳朵里,却啥也听不见。三猴子正要扯上嗓子把小桃妹喊到五月里,拾粮猛就怪惊惊呜嚎了一声。那声呜着实子怪,不高,也不低,轰沉沉的,像是一群láng合了劲儿为同伴发悲,láng在同伴死去的时候就会发出这种闷腾腾的呜嚎。又像是一头公牛在向群láng发出攻击时的那种响,嘶哑,郁愤,却又不可阻挡,暗含着震彻天地的力量。三猴子让这一声呜震住了,嘎地收起喊,张大了嘴巴盯住拾粮。草滩也让这声呜给震住了,瞬间没了声息,仿佛,那一声呜,能遮天蔽地。

  草滩上怕的就是这声音。

  猛地,三猴子看见,一向老实巴jiāo的新长工拾粮突然学犍牛那样将眼瞪了几瞪,头美美地冲天空中牴了几下,一扬蹄子,跑了。

  他丢下幸福的吃草的一群羊,也不去院里说一声,就跑了。等三猴子醒过神,那瘦弱的黑影儿已消失在茫茫草滩上。

  这个下午的来路心情有点好,东沟那边又死了人,事主家刚刚给他磕过头,请他去东沟斩xué。沟里一死人,斩xué人来路的心情就能好起来,他这门手艺,还没被人忘掉。东沟那些个有头有脸的人家,还在桩桩事儿上记得他。斩xué人来路拿着铁锨,正要出门,院门突然就让拾粮给撞开了。

  “娃,你不放羊哩么,咋?”

  来路一脸惊,他被儿子拾粮突然闯回来的样子吓坏了。

  “不,不啊,爹——”拾粮猛地拽住爹,沉腾腾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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