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往事_许开祯【完结】(39)

2019-03-10  作者|标签:许开祯

  拾草就笑了。

  真的笑了。

  天啊,她笑了,笑得那么可爱,笑得那么开心。英英也还以微笑,并尝试着,要抱一抱拾草。就在她把双手伸到拾草身下的时候,突然,炕上那双眼睛灭了。真的灭了!

  英英骇了一大跳,紧跟着,她的手又回到拾草脸上,回到拾草鼻孔上。冰的,死冰,刚才还能哈出热气的鼻孔,瞬间工夫,就啥也哈不出了。

  她死了!

  天,她死了!

  当死亡两个字真真实实出现在她眼前时,英英就再也不是人们眼里那个英英了。她疯狂地从南院跑出来,先是跑进自己的屋子,扑在炕上就哭。泪水在这个早上决了堤,几乎要淌gān一般,汹涌不息。后来她听到南院发出的声音,好像是长工拴五子,再后来,她就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脑子里、耳朵里,就全是草草。英英终于哭够,但内心的难受仍然无法排泄。她知道,接下来,水家大院就会陷入新的混乱,爹会哭,吴嫂会哭,院里上下,都会因为这个过早夭折的生命流出眼泪。她得逃开,她必须逃开,她承受不了这些,她也不想承受,她必须找一个能安慰自己的地方,好好让自己受伤的心养一养伤。

  于是她奔进马厩,牵出自己的山风,她不知道要去哪,她但必须逃离开这个院子,逃离开马上而至的悲伤。

  冲出院门的一瞬,她碰上了爹,但这个时候,她是不会让马停下的,她也不想让爹还有一院的人看到她的悲伤。

  这一天,英英策马去了两个地方。一是东沟,英英多想见见大姐啊,多想伏在大姐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她打马直奔西沟,心里呼唤着大姐的名字,可是到了东沟,她又胆怯了。大姐现在是何家的人,何家跟爹,矛盾那么深,尤其她公公,他们能容忍她不管不顾地把一肚子眼泪哭出来?还有,何家也有伤心事,大姐的小叔子到现在还没消息呢。英英只好掉转马头,又往平阳川去。

  一路上,她就想起二姐的好,想起二姐带她领她的那些日子,想起二姐出嫁的前一个晚上,她怎么把自己一眼的泪给哭gān?想起二姐回门的那一天,她怎么赖在她怀里,像女儿一般撒娇。后来又想起,为她那份懵懵懂懂的心思,或者叫情,二姐怎样把一句话掰烂,反复说给她,为得就是她能听进去。

  可是真到了平阳川,她的脚步原又困惑了,比东沟时还困惑。她真的能跑进二姐家,一抱子抱住二姐,跟她说,草草死了?

  不能啊!

  英英再次掉转马头,这一次,她没了方向,彻底没了。她在姊妹河畔奔跑,跑上去,又跑下来。汹涌澎湃的姊妹河,流了几个世纪的姊妹河,你能听到英英的哭声么,你能感受到英英的无助么?

  英英冲河发吼,吼出的不是声音,是血,真的是血。英英冲河狂笑,那不是笑,那是一个十几岁女子对世事对人生的茫然和不解!

  后来英英累了,倒在了姊妹河边,她想,姊妹河啊,你把我冲走吧,冲到哪儿都行,就是不要让我看见,他们送拾草上路的情景!

  那是一条命,活生生的一条命啊。

  可是为了我家宝儿,她不得不走!

  骑马回到大草滩,已是半夜时分,大草滩静静的,一向凶猛的夜风也奇奇怪怪没了,草滩静得出奇,静得骇人。揣着一肚子伤心和迷茫的水英英不想回院里,情愿跟草滩守在一起,守到天亮,不,守一生也行。

  水英英下马,茫然地走在草滩上。草滩像是熟悉她的步子,夜更熟悉她的身影,见她孤零零地发着伤感,草滩一下子温柔了,像是伸出手,轻轻想把她揽怀里。水英英被莫名的伤痛击中,对着草滩就又恸哭起来。

  这时候,草滩很远处,夜色下,先是闪出一个影子,影子很单薄,瘦弱,肩膀似乎还抽搐着。他是拾粮。水家借着夜色葬了妹妹拾草后,他就这么站着,站了几个时辰。chuīchuī打打的唢呐声寂了,鬼火似燃烧的麦草火熄了,一路的纸钱让风卷没了,涌来看热闹的人也没了,他还站着,谁叫他也不回。

  没有人发现,这一天,这个十六岁的孩子长大了。

  长得沉重了。

  也没有人发现,草滩深处,另一个孩子也突然长大了。

  长得懂事了,或者,对人对事有心了。

  这个孩子就是走在草滩中的三小姐水英英。

  水英英站了许久,又往前走,走得很慢,几乎看不出脚步在动。如果不是山风,很难看出草滩上动的是个人,倒像一株草,一缕风。

  草滩另一头,跟二道岘子对着的方向,还有一个黑影儿也兀自立着,立得比拾粮苦,立得比拾粮绝望。

  他是谁呢?

  快到院门时,水英英眼里,终于撞进一个黑影,黑影倒在地上,倒在草丛中,是水英英一脚踩醒了他。水英英吓了一跳,等看清脚底下是个人时,就本能地朝他扑过去。

  黑影挣弹了几下,有气无力地喊:“草草,草草,我的草草啊——”

  原来是斩xué人来路。

  第五章 拜师

  第一节

  六月末这个空气里弥散着浓浓草药香的后晌,水家大院后院一间小客房里,一个秘密不为人知地发生了。按照药师这一行的规矩,刘喜财让拾粮行了简单的拜师礼,磕了三个响头,就算将他收到了自己门下。

  药师刘喜财将拾粮唤进屋里,叫了一声:“娃,你坐。”

  这是几天后的一个后晌,刘喜财没去地里,他说身子不舒服,在屋里歇了一天。拾粮也因为别的事,没去láng老鸦台。

  拾粮有稍稍的愣怔。刘喜财从来就唤他粮的,忽地唤出个娃,他还不习惯。刘喜财又说了一声:“娃,你坐。”

  拾粮只好在炕沿上跨下。

  药师刘喜财盯着拾粮望,那目光,忽儿一片暖,忽儿一片湿,忽儿,又成了一片云,让人摸不透,他这么望做啥哩?

  “叔——”拾粮发着软儿,叫了一声。

  药师刘喜财动了动,动的是身子,可拾粮觉得,整个屋子都在动,天也在动,叔的心,更动。

  “娃,我问你,想不想做药师?”药师刘喜财忽然问出这么一句。拾粮心里,一下就给问麻了,问紧了,问得,都不敢做答了。

  “抬起头!”药师刘喜财忽地抬高了声音,目光,bī住受惊的拾粮。“跟叔说,你心里,想不想做药师?”

  拾粮吞吐着,半天,怯怯地道:“叔,我想,好想……”

  “那你告诉叔,做了药师做什么?”

  这事,拾粮从没想过,从爹让他上路的第一天,他心里,就记住一件事,人活着,不能老是受穷,穷让人欺,穷让人rǔ,穷让自己都瞧不起。可这些跟做药师无关,想做药师是跟了刘喜财后,不,是跟爹在后院草棚里坐了一夜后,还不,比这还早,应该是青石岭上有了第一缕药香后。

  “说。”药师刘喜财显然急着想知道答案。

  “叔,我不晓得,我就想做药师。”

  这回答完全出乎刘喜财预料,但也,让刘喜财看到拾粮的另一面,这娃老实,还没学会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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