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梅怯怯地站在院门口,不敢往里迈步子。
“接着呀,这可是西天不出的白蘑菇,你是皇宫里的娘娘还是凉州城里的姨太太?我水家院门小,要不你等等,我把院墙放翻,院墙放翻我背你进。”水二爷说着,跑进院里拿锨,他走路的姿势巅巅的,状若孩子。
大梅的脸红到脖子里,又从脖子红到脚巴骨,可她还得站着。她知道,这门不好进,要是好进,也就推不到今儿了。
水二爷拿了一把锨,在院门口乱挖起来,边挖边骂大梅,话越来越恶毒。大梅心里,拿刀子绞。她是极不情愿来的,没脸来,可公公死活不依,缠着她非要来。“去吧,娃,就算爹再求你一回,爹要是有别的法儿,能bī你走这步?”公公说得是实,他真是没招了,一点也没。先截子他是横竖不管,大梅两口子想管,他跳着蹦子骂:“你两个要是敢认他,这何家的门,你们也甭想进。”大梅偶尔地提起,他拼上嗓子吼:“让老天爷收掉吧,收掉这个丢人鬼,我何家几世的名,都让他败尽了,我何家成了狗屎。”诅咒了三年,公公沉默了,毕竟,那也是他身上掉下的肉,说不心疼是假话。可,一想叛徒两个字,他的心,就要翻过。“这个挨天刀的,他咋还不死,还留在世上害人,害人你也害个来得去得呀,跟你没怨没仇的,你把人家献出来做啥?”骂着骂着,眼里的老泪下来了:“老天爷啊,你让他来吧,我下的孽种,我收拾。”
老天爷还没应个声,huáng羊就来了,这回,他急了:“老天爷,你咋不派个huáng牛huáng鹿,单单派个huáng羊,我何家,我何家手上,有huáng羊的血啊……”
紧跟着,他开始四处奔,先是找县长孔杰玺,后找白会长,几处碰壁后,竟厚着脸找到司徒雪儿面前:“你放过他吧,实在不行,你就给他一枪子,给他一枪子你总解恨了吧?”司徒雪儿妩媚一笑:“何东家,你正好把话说反了,他是党国的功臣,我保护他还来不及哩。”
保护?不提这两个字还好,一提,他眼看着就要给司徒雪儿跪下。“求你开开恩吧,要么,让他跟我回去,种田去,要么,一枪,就一枪,我也就心甘了。”司徒雪儿手一挥:“他的死活,不由我,由他自已。”说完,笑着打发了何大鹍。何大鹍沮丧万分地回来,屋里昏睡几天,心又搁不下,翻起身说:“不行,我还得找,找不到活人,也得把尸首找回来。”
话虽这么说着,心里,却天天盼儿子何树杨回来。
天下哪个娘老子,会咒着自己的儿女死?再狗,再狗也是自个生的啊!
何大鹍又奔弹了几天,终于说:“老大屋里的,我老了,不中用了,老二的死活,就托给你吧。”
就这一句话,把大梅就给bī到了刀尖子上,这些天走的,尽是刀尖子上的路啊,而且,不是拿脚,是拿心走。
三天前,她被平阳川仇家rǔ臊了一顿。事情落到他们头上,两口子黑里睡不着,掂量来掂量去,还是决定先去平阳川。走到半路上,何树槐蹬住双脚,死活不去了:“你去吧,我,我实在没脸进那门啊——”
何死人家的,遇到出头露面的事儿,他就往后缩。大梅骂了男人半天,男人不还一句口,但就是蹬住双脚不去。没办法,大梅只能硬着头皮一个人去,人还没到平阳川,信儿已到了仇家,也不知哪个多嘴的,后来才知是冷中医。
大梅的脚步子刚到仇府门前,唰地就有一盆脏水泼出来,泼的那个及时,好像端着盆子等她一样。大梅的心,yīn了,沉了。虽说没泼身上,却比泼身上难受十倍,百倍。站在脏水前,看着水在地面上咕嘟咕嘟翻泡儿,大梅的心也跟着翻泡儿。这盆水,绝不是无意泼的,仇家虽说是商人,家风,却是出奇的严谨,真正遵循着黎明即起,打扫庭厨那一套,院里院外,gāngān净净,从不允许有半片灰尘。就是后院马厩,隔三间五也要拿白石灰洒一洒。大梅的记忆里,仇家老少总是一尘不染,哪像他们何家,一年四季一身泥巴。
大梅正在酸心,院里就骂出了声:“门外站的哪个官宦家的,我仇家可不是车马店,不是贼公子王八都能进的。”
骂话的是二梅的公公仇达诚。大梅并不知道,仇达诚早把仇恨记在了她家树杨身上,仇家的仁义河这两年连续遭到洗劫,先是冯传五,后来是专员曾子航,再后来,就是长着一张妖jīng脸的司徒雪儿。这个年轻的女人,甭看脸上始终闪着妩媚的笑,说话也软嗲嗲的,做起事来,比哪个都狠。仇达诚几次找她理论,都被她皮笑肉不笑地打发出来,后来一次,仇达诚竟然在女人屋子里看到何家二公子何树杨。何树杨厚着脸皮,帮女人说话,让他把古làng县城的生意全部让出来,jiāo给司徒雪儿。司徒雪儿成立了一个临时商管会,专门打他们这些商人的主意。已有不少商户,让商管会盘剥得经营不下去了。仇达诚拿司徒雪儿没办法,只能把仇和恨记在何家老二身上。
大梅正要应声儿,就听里面又骂:“你家不是出大人物了么,跑到我jian商门前做什么,问罪啊,那也得带兵来!”骂完,门哐地一声,关上了。大梅就差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一刻,她算是懂了,啥叫个路断人稀,啥叫个众叛亲离。只是,这路,是他何家自断的呀——她硬着心儿站,她在等妹妹二梅,她想要是妹妹听她来了,说不定会开门让她进去。谁知直等到天黑,仇府的大门还是紧紧的。大梅心里再次犯了酸,艰难地掉转身子。
现在,她又被娘家爹骂得进不了门。大梅抬起头,双眼茫然地盯住青石岭,她不知道,所有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仇家、水家、何家,以前虽说也磕磕碰碰,经常发生点不愉快。但那是三亲家较着劲在斗日子,跟现在,不是一码事啊——拾粮睡门板的事,最终还是让水二爷知晓了。
不是水二爷眼尖,是狗狗。这丫头专挑别人的疼处,往狠里狠里咬。也怪水二爷,huáng羊的风波刮了一阵子后,他突然想出一个馊主意,要把狗狗嫁给小伍子。吴嫂头一个站出来反对:“使不得,二爷,这狗狗……”
“狗狗咋了?”
“没咋。”
“没咋你惊个啥,我又不是嫁你。”
“反正你不能嫁。”吴嫂噘起嘴,吴嫂近来常跟水二爷噘嘴。
一看吴嫂老嘴又噘了起来,水二爷就知道,这女人,又妖jīng了,谁妖jīng也轮不上她妖jīng。水二爷懒得理她,他现在要理的事太多了。水家大院虽然还在苦难中,但,水二爷分明感觉到,一种新的力量在院里悄然生起。这力量,将注定会给水家大院带来全新的一天,水二爷为此心cháo澎湃。
主意已定,水二爷私下张罗起来。东沟媒人老五糊再一次走进水家,这一回,老五糊没推托:“好事,好事呀,二爷。”
“好事你就快点办。”
第四节
其实,喊老五糊过来,也没多少事,小伍子跟狗狗,两个都算是他水二爷家的人,用不着媒人来回跑,不过,水二爷还是想把事儿弄得有鼻子有眼。没想,老五糊刚跟狗狗提了个头,狗狗的恶骂就出来了。“五糊爷,我可拿你当爷哩,你一辈子捣来送去,gān下多少缺德事,就不怕老天爷哪天雷响,把你那张编白弄送的嘴给烧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