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马一鞭,
几山老君,
一指天门开,
二指地门开,
要学武技请师傅来。
这穿孝鞋的圆脸团民也口念一咒语:
北六dòng中铁布衫,
止住风火不能来,
天有天道,地有地道,
齐天大圣护我身,五雷刚。
念过后,闭上眼,浑身猛地一抖,好像有神附入体内,跟着就陡然旋身疾转,手舞足蹈,每一动作都极像猴子。傻二看出这都是" 猴拳" 的招式。大个子师兄问团民:" 何人下山?" 这团民尖声答道:" 我乃悟空,刀枪不入也。不信就拿刀来试一试!" 这声调与戏台上孙猴子的道白差不多。师兄操起一柄开了刃的九环大刀,朝这团民哗哗响举起来。
这团民并不怕,拉开衣裤,一运气,肚子鼓得像扣上去的一个小盆儿。师兄一刀砍在肚子上,但听" 卡" 一响,居然皮肉不伤,刀刃砍过之处,只有一道白印,渐渐变红。这一来,团民愈发神气,对师兄叫道:" 你拿洋枪来,我也不怕!
" 师兄就从香案下取出一支洋枪。这洋枪里没上子弹,而是塞满掺了砂子的火药,抬起来,枪口对着团民。这场面可够惊心动魄,谁料这小子胆大包天,非但不避,反而把肚子凑近枪口,带着股刚烈气息,尖声叫得刺耳:" 来呀,毛子们来呀!" 只听轰一响,硝烟飞过,这小子毫无损伤!他像掸尘土那样,把打在肚皮上的沙子用手都拂下去。众人看得说不出话来。傻二心想,这团民用的是不是硬气功!即便如此,这也是顶上乘的功夫。他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因此对这附神上法也就信多疑少。哪知道,那时义和拳就是用这样的高手,稀世的绝招,鼓动士气,使人相信上阵能避枪pào、灭洋人,以此招徕团众。经过这叫人信服的操演,那些要去打洋人、却畏惧枪pào的哥儿们,就都嚷嚷着要入坛了。这时,忽从五仙堂走出几个团首,簇拥着一个背披斗篷、腰悬大刀、气度非凡的黑瘦汉子。这汉子正是津门义和团总头领曹福田。刘四忙引傻二登上月台去见曹老师。曹老师是行伍出身,浑身带着gān练jīng悍的劲头,见傻二就单手打个问心说:"神鞭一到,不愁赶不尽洋毛子。" 众人见到神鞭傻二来入坛,一齐欢呼起来,气氛很是热烈。傻二说:" 曹老师为咱中国人雪耻,要率弟兄们去紫竹林与洋毛子一决雌雄,胆量气节,都叫我五体投地。" 曹老师说:" 哪的话!你的神鞭给我添了十倍的力量。就请您当众略施神功,壮我士气!" 傻二马上慨然答应,叫八名团民挥刀砍他,眨眼之间,啪啪数响,不及看清,那八柄腰刀早给横七竖八抽落在地。惊得众人一时无声,然后哄地同声喊起好来。傻二这几辫抽出jīng神来,他对曹老师说:" 几时去紫竹林接仗,我愿同往!""今日后晌就去。我给您两队团民,由您带领,殷师兄--" 曹老师扭头对刚才演排刀、穿孝鞋那个圆脸团民说," 你跟着去!""好!" 殷师兄过来对傻二说," 只要您叫我上,迎着枪子儿也上,如有半点含糊就是狗养的!" 傻二对他含笑点头。他已经深为这团民的豪气所感动。" 眼看晌午,我就不回家送信了,快快上阵。" 傻二说到这儿,心想还是上法在身更牢靠些,便抱拳对曹老师拱拱手说," 愿借神威。" 曹老师当即拿出huáng表朱墨,写了咒符一张给他,傻二接过来看,上边写道:
家住东海南,
日没昆仑山,
砂子赛冰凌,
闭pào不冒烟。
这四句咒语后边还画个" 五雷正法" 的符图。他看了半天,似懂非懂,等他把这符咒摺成三折,塞进辫根里,感到满脑袋的头发都发烫。似乎真有法力注入他的辫子里。他想:神鞭加神拳,毛子全玩完。心里有种纵入紫竹林,一扫洋人的渴望。这时,曹老师已经派遣三名jīng壮团民到紫竹林去下战表。那战表上这样写着:统带津、静、盐、庆义和神团曹,谨以大役布告六国使臣麾下:刻下神兵齐集,本当扫平疆界,玉石俱焚,无论贤愚,付之一炬,奈津郡人烟稠密,百姓何苦,受此涂炭。尔等自恃兵qiáng,如不畏刀避剑,东有旷野,堪作战场,定准战期,雌雄立见,何必缩头隐颈,为苟全之计乎?殊不知破巢之下,可无完卵,神兵到处,一概不留,尔等六国十载雄风,一时丧尽,如愿开战,晌后相候。
晌午,傻二随同团民饱餐一顿百姓送来的得胜饼和绿豆汤,然后,列齐队伍,刀上贴了符纸,开拔上阵。兵分作二路,曹老师一路出东门直捣马家口,傻二一路出南门径取海光寺。临行时,曹老师赠给傻二一块缝着乾字图样的头巾。他掖在怀里没戴,而是故意把那四尺多长的神鞭乌光光顶在头上。一时,城中人都说,这一下,傻二爷要把毛子们都赶到海里去,就势还要拿神鞭将紫竹林里的洋楼和电线杆全都抽倒。说到电线杆,因为那时百姓们都认为电线杆里藏着洋人的妖法。
十二 一个小小的洋枪子儿
地有准,天没准,说yīn就yīn。虽然没有倾盆瓢泼往下浇,空中飘起又细又密的雨毛毛,不一会儿,树皮草叶就湿乎乎冒光,地皮也发滑了。刚刚,傻二带领团民与毛子们打了一场硬碰硬的jiāo手战。毛子果然有隔路的招数,挺着枪刺只捅不扎,与咱中国人使唤扎枪的法子大不相同,傻二也使出拿手好戏,辫梢专抽毛子们的眼睛,只要毛子睁不开眼,团民上去挥刀就砍。毛子吃了大亏,忽然脱开肉搏,退到土岗子后边放一排枪。傻二头一次与毛子们jiāo战,这洋枪子儿比戴奎一的泥球神得多,连声音都听不见,辫子自然也毫无举动,身后的团民却一个个倒下去。待他们冲上土岗子,毛子们连影儿也没了。傻二见倒在身边一个团民,胸口给洋枪子儿穿三个dòng,鲜血直冒,心里犯起嘀咕,还有几个年少的团民看着发怔,似乎也对" 刀枪不入" 起了疑惑。那个穿孝鞋的殷师兄走过来说:" 这几个哥儿们功夫没练到家,请不到神仙附体,就顶不住洋枪子儿!" 话刚说这两句,忽然跑马场那边毛子们打起pào来。西瓜大的乌黑的弹丸,眼瞧着远远地飞过来,落在开洼地里,炸得泥水、土块、小树乱飞。殷师兄一点也不怕,对众团民叫道:" 站好啦,甭怕,怕鬼才被鬼吓着!等大pào咋唬完了,毛子们就该出窝啦!" 团民们都迎着又凉又湿的风站着,没一个躲藏。这阵pào没伤着人。
随后,在前边墨绿色的树林后边竖起一杆小洋旗来,摇了两摇,小鼓冬冬响,毛子们出来了,前后三排,端着枪,踩着鼓点直挺挺走过来。团民们正待迎上去肉搏,毛子们忽然变化阵形,头排趴下,二排单腿跪下,三排原地站着,轰!轰!
轰!三排枪。立即就有许多团民向前或向后栽倒。其余团民不明其故,仍旧站着不动,殷师兄尖声喊道:" 趴下!趴下!
" 于是团民们和傻二都趴在泥地上。毛子们换上子弹,轰!轰!轰!又是三排枪。子弹贴着傻二他们的头背和后脊梁骨飞去,压得他们抬不起头来。殷师兄就趴在傻二身边,他的头巾被打糊了一块,压得他必须把脸贴在泥地上,他嘴巴上蹭了一大块泥印子,气得他脸憋得通红,眼珠子直掉泪,奶奶娘地大骂,愈骂火愈旺,忽然跳起来,用那扯人心的尖嗓子大叫一声:" 操他祖宗,我娘叫他们糟踏,我把他们全操死!" 就像疯了一样舞着宽面大刀冲上去。他那穿着白孝鞋的脚,几步就闯入乱阵中间。应声的团民们立即全都蹿起来,迎着飞蝗一般洋枪子儿上,不管谁中弹倒下,还是不要命往前冲。傻二自然也不管身上有没有法了,夹在团众里,一直冲入毛子们阵中,挥刀舞辫,碰上就打。耳边听着哧哧枪子儿响,跟着还有一阵阵助阵的鼓乐声从身后传来。这乐曲好熟悉!是《鹅làng子》吧!它这悲壮的、尖啸的、凄厉的、一声高过一声的声音,好像带着尖,有形又无形,钻进耳朵,再使劲钻进心里,激起周身热血,催人冒死上前,叫人想哭,要怒,止不住去拼死。呀!这就是刘四叔那小管儿chuī出来的吧!他来不及分辨,连生死都不分辨了。一路不知辫子已经抽倒了多少毛子。忽然轰一响,眼一黑,自己的身子仿佛是别人的,猛地扔出去,跟着连知觉也从身上飞开了。待他醒来,天色已暗,周围除去几声呱呱蛙叫,静得出奇,他糊里糊涂以为自己到了yīn曹地府。再一看,原来躺在一个水坑里,多亏这坑里水浅,屁股下边又垫着很厚的水草,鼻尖才没有沉到水面下边,不然早已憋死。他从水里站起来,身上腿上都没伤,肩膀给洋枪子削去一块肉,血染红了左半边褂子。他爬上坑边一看,满地都是死人,有毛子,也有团民,衣服给小雨淋得颜色深了,伤口的血却被雨水冲淡,一片片浅红濡染尸体与草地。他忽发现殷师兄和一个毛子死死抱在一起,一动不动卧在地上。他用手一掰,原来殷师兄的大刀扎在毛子的胸口里,毛子的枪刺捅进殷师兄的肚子,早都死了。在湿地上,那孝鞋白得分外刺眼。他四下把团民的尸体翻翻看,没有发现一个有气儿的。不知为嘛,他急于离开这地方。他辨明方向,往城池那边走。走不多远,忽见一个huáng土台上,横躺竖卧一堆死人。细看竟是他老家来的chuī歌会,已然全部捐了性命。牛皮大鼓被炸裂,木头鼓梆还冒着烟儿,地上扔着唢呐、笙、小钹、鼓槌。在这中间,斜躺着一个老头儿,头上的包布脱落,脑壳露在外边,给雨淋得像瓜似的,冒着幽蓝幽蓝的光。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根九孔小管,呀,正是刘四叔!他差点叫出声来。当他俯下腰给刘四合上眼皮时,心里一阵难受,并涌起一股火辣辣的劲儿来,头发根儿都发炸,他猛扬头,一甩辫子,要只身闯入紫竹林决死一拚,但他忽然感到脑袋上的劲儿不对,再一甩,还不对,辫子好像不在脑袋上,扭头看,还在后背上垂着,真怪!他把辫子拉到胸前一看,使他大惊失色,原来这神鞭竟叫洋枪子儿打断了,断茬烧焦卷起来,只连着不多几根。掖在辫子里边的huáng表符纸也烧得剩下一小半。嘛?神鞭完啦?啊!他蒙了,傻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时好似提不住气,一泡尿下来,裤裆全湿了。天黑时他才回去,却不敢回家,又怕路上撞到熟人,叫人看见。他用曹老师给他的那块头布包上脑袋,进城后赶快溜进老丈人金子仙家。金子仙听了,惊得差点昏过去,待他神智稍稍清醒,就忙把傻二严严实实藏起来,千万不能叫外人听到半点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