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这儿!" 他们不觉回头瞧,只见不远的几棵大柳树下,站着傻二。还是那件蓝布大褂,粗长的辫子盘在头上。玻璃花蹿上去,恨不得把傻二撕了:" 你别以为三爷栽了。今儿找你结账来啦!" 傻二态度谦恭,话说得诚心诚意:" 三爷说到哪儿去了?我哪有能耐跟您闹。那天我也是稀里糊涂,赶巧碰您三爷两下,您不当回事就算了!""好小子,你还想寒碜我?你他妈' 稀里糊涂' 就把我打了?好大口气!傻巴,告明白你,今儿还不用三爷教训你。这位,瞧见了吗,戴奎一,南市打弹弓的戴爷--你三爷的兄弟,来给你换眼珠子来了。有能耐你就使!" 戴奎一站着没动,拱拱手说:
" 我这个属螃蟹的,来会会神鞭!" 这几个字,酸不溜秋,拿着劲儿,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傻二听蒙了。嘛是属螃蟹的?神鞭?神鞭是嘛玩意儿?他说:" 我别听差了音儿。闹不明白您说的是嘛话。劳驾再说一遍。" 戴奎一嘿嘿一笑:" 你是听美了,还想再听一遍。我可从来不用嘴皮子侍候人。既然咱俩都是咸水沽人,拿咸水养大--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来吧!" 他脱去外衣,取弓上弹。玻璃花凑上前说:" 戴爷真行,往后城北有事就找我。哎,您可小心他的辫子!" 傻二又听什么喝咸水的话,更加莫名其妙了,不等他问明白,戴奎一狠巴巴bī着他:" 怎么玩法?" 傻二说:"算了,您的功夫我见过。咱们何必做仇呢?" 死崔在旁边叫道:" 您听明白了吗?戴爷,他只说见过您的功夫,可就不说好坏。见过算嘛?chuī糖人、捏面人的也见过!" 这是往火头上再chuī一口气。戴奎一气呼呼盯着傻二的脸说:" 你不动,我动!" 他已然把弹弓抻开,拉紧的牛筋直抖。傻二想了想,走到三丈远的地方站好,对戴奎一说:" 您打我三个泥弹儿,咱就了事,行不?" 戴奎一说:" 三个?不用,一个就穿瓢!看着--" 说着,右腿往后跨一大步,上半身往后仰,来个" 铁板桥".这招也叫" 霸王倒拔弓".随即手指一松,弓声响处,一个泥弹儿朝傻二飞去,快得看不见,只听得" 哧" 地穿空之声,跟着,啪!泥弹儿反落到场地中心,跳了三下,滚两圈儿,停住了。再瞧,傻二的辫子已经从头顶落到肩上。这泥弹儿分明是给辫子抽落在地的。这一下真可谓" 匪夷莫思" ,使戴奎一和众人亲眼看到傻二辫子上不可思议的神功了。戴奎一输了一招。顾不得刚才自己说过的话,出手极快,取出那藏在腰间的两个生铁弹丸,同时she去。这叫" 双珠争冠" ,一丸直取傻二的脑袋,一丸去取下处,使傻二躲过上边躲不过下边。这招又是戴奎一极少使用的看家本事。铁弹丸又大又沉,飞出去呜呜响,就听傻二叫声:" 好活!" 身子一拧,黑黑的大辫子闪电般一转,划出一个大黑圈圈,啪!啪!把这两个弹丸又都抽落在地。重重的铁弹丸一半陷进地皮。傻二却悠然自得地站在那儿,好像挥手抽落两个苍蝇,并不当回事儿。众人全看呆了。这一下,如果不是亲眼瞧见,谁都会不信。但事有事在,不信也是真的。戴奎一大脸胀成红布。他不能再打了。原本说好打一个弹儿,已经打出三个;再说,自己也没有更厉害的招法,只有认输。
他把弹弓子往腰带上一插,拱手说:" 该你的了,撒开手来吧!" 傻二摇着双手说:" 戴爷,您要再打我也决不还手。
今儿咱们算jiāo个朋友,不算比功夫。您不过打几个弹儿玩玩罢了。" 这几句话丝毫没有带着钩儿刺儿,明摆着这傻二不想多事。戴奎一心里盘算,要是就此打住,还能带着脸儿回去;要是闹下去,非把脸儿丢在这里不可。自己绝对顶不住傻二这条神出鬼没、施过法术似的辫子。还是识路子,借傻二的话赶紧下台阶为好。这时,傻二又说:" 戴爷,我是炸豆腐的,不是武林中人,也没打算往这里边扎。故此,不愿跟任何人做仇。您刚才说的那些话,我琢磨不透--你gān嘛说我是咸水沽人?我往上数八辈都是安次县人,我也生在乡下老家。还有,您说那' 神鞭' 指的又是谁?是不是您弄拧了,还是有人拿瞎话赚您?反正我说的都是实在话,没一个字儿虚的。" 这几句话,登时把戴奎一心里的火全撤了。他没答话,双手抱拳朝傻二拱一拱说:" 你是亮堂人。我--走了!" 转身没答理玻璃花和死崔,径自走了。傻二见事情了结,也回家了。玻璃花赶上戴奎一说:" 戴爷,不能就这么算了。甭听傻巴得便宜卖乖的话。您一走,可就算栽给他了。您不是还有一手' 换眼珠' 吗……" 戴奎一好似胸膛鼓满气,不吭声,大步蹭蹭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停住,张嘴大骂玻璃花:" 滚你妈的,我差点叫你砸了牌子!你他妈打不过人家,拉我来垫背。我姓戴的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窝囊过,你还把我往死里推。我、我先给你换个眼珠子!" 说着,扯起弹弓就要打。皮筋一下拉得像线儿那么细。看来,他要把心里怒气全拿这泥弹子发泄出来。玻璃花一害怕,竟然扑腾跪在地上,惊恐大叫:" 戴爷,戴爷,您是我爷爷!您千万不能废我,我家里还有八十岁老母和怀抱的儿子呢!" 其实他光棍一条。这是江湖上求人饶命的套话。混星子们哪能怕死?玻璃花向来拿死当儿戏。今儿为嘛脓了,难道叫傻二的辫子把脊梁骨抽折了?这一来,众人可就瞧不起玻璃花了。" 死崔,你还不打个圆场!" 玻璃花想叫死崔了事。死崔嘿嘿yīn笑,一句话不说。他要的正是这个结果。玻璃花只好跪在地上向戴奎一求饶。戴奎一使劲一扯弹弓,泥弹子没往外打,倒把双股的牛筋条" 啪啪" 全扯断了,弓架撇在道边沟里。他板着铁青大脸二话没说,带着徒弟走了。玻璃花跪了一阵子。忽然想到死崔,扭头一看,空无一人。死崔早不见了。他站起身,想了想,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便直奔北大关的" 锅伙".这" 锅伙" 是混星子们聚会议事的地方。死崔正在里边,他进屋就和死崔闹翻了。死崔不像往常,不单不怕他,反而比他还横,平时跟在他屁股后边的小混混们,也都跟他上劲儿。以往,他给一股恶气顶着,在估衣街上说一不二,今儿仿佛气散了,怎么也硬不起来,竟叫混混们像轰狗一样轰出来。他没处去,又跑到瑞芝堂药铺,还惦着住到后院那间屋去。此时,照看铺面的已是蔡六。这小子皮笑肉不笑,话里话外使点损腔,没叫他进去,反把他请出来,气得玻璃花在街上大骂:" 好啊!破鼓乱人捶呀!等三爷把傻巴儿的辫子揪下来,就砸你的铺子!" 蔡六拿jī毛掸子轻轻抹着柜台上的尘土,好像没听见。路上的人都站住脚,看玻璃花大吵大闹,就像看笼子里边的恶虎,样子虽然可怕,却又没什么可怕的了。
五 谁知是吉是凶是福是祸?
一连好些天,傻二没有挑担上街卖炸豆腐了。甭说出门,只要门儿开条缝,就有小孩子在外边叫:" 神鞭出来喽!
" 还有些闲人,蹲在家对面的大树下边,等着瞧他,好像等着瞧出门子的新媳妇。平时,他整天进进出出也没人瞧,站在街头扯着嗓子叫喊:" 油炸--豆腐!" 声音从这条街传到那条街,也叫不来几个。看来世上的事,不是叫喊就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