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鞭_冯骥才【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 索老师傅,我决不想往武林里扎。我只会耍几下辫子,身上的功夫就像破鞋跟儿--提不上。" 傻二认真地说。" 噢?

  " 索天响一直半闭的眼睛忽然睁开,一双灰眼珠淡而无光。他问," 你身上没功夫?""我能骗您?你不信就试试我。""好,我试试你。你动辫子吗?" 索天响说。" 不动辫子,就试腿脚,你一摸就知我身上没功夫。" 索天响说:" 咱有话在先,说好就试腿脚呵!" 然后双手一分,就要用武。一个跟随上来问索天响,是否脱去袍褂,索天响摇摇头,只把袍子的前襟提起来别在腰带上,对傻二说一句:" 我这叫' 三十六招连环脚' ,瞧!" 说着就来到傻二跟前,两条腿使出踢、蹬、踹、点、扫、铲、勾、弹,专取傻二下盘。一招一式,有姿有态,出手绝非寻常,颇有大家气派。傻二忽想起chūn和营造厂的粉刷师傅毛chuī灯,每次粉刷房子,都穿一身黑,一举一动,像天福戏园老生马全禄的做派那么讲究。刷完浆,身上居然一个白点不沾。凡是这种高手,举动就不一般,自己决不可半点大意。他想到父亲教过他的八字身法--吞、吐、沉、浮、闪、展、腾、落,一边回忆,一边用心使用,虽然生疏,倒能躲左避右,应付一气。他因有言在先,不动辫子,逢到机会也决不甩出辫子来。打了一阵子,觉得有点奇怪,这索老师傅的拳脚固然有招有式,举手投足讲究又好看,怎么没有叫人触目惊心、突兀险奇的招数?看来,这老头不愿意欺侮晚辈,有意对自己摆摆样子,并不打算伤害自己。这也是人家祖师爷该有的气度。这是五月天气,今儿芒种,天yīn发闷。索天响两边太阳xué已经沁出汗来,脑袋晃动,太阳xué,就像蝉翼一般,闪闪发亮。按说索天响这种轻功极佳的人不该这样,也许年岁大了,毕竟不如年少,再过数招,居然" 呼呼" 有些微喘。傻二说:" 你老是不是歇一歇?" 索天响乘他说话,不大留意,冷不防扬起一脚,直踹傻二的小肚子,这一脚可是往要害的地方去的。傻二不由得来个" 嫦娥摆腰" ,刚好把这脚让过去。索天响踢空,用劲又过猛,险些把身子带出去。他赶忙收腿,一时立不稳,慌乱中两只手摆了摆,才算立住身子,就势手一指傻二说道:" 你既然累了,我让你喘喘。" 在场的人都看出索天响有些气力不济。傻二心想,这老头儿远道来,闷在轿子里,中了暑热吧,便收住式子,说:" 我去给你老端茶。" 刚转身,只觉得身后寒光一闪,一阵冷森森的风直奔自己的后脖子。

  他心想不好,头上的发辫反应比他的念头更快。" 啪!" 一响,再扭身,只见地上插着一柄斗尺多长扎眼的快刀。索天响像木头柱子戳着发呆,右手的手背上有一条红红的印子,显然是给自己的辫子抽的。而自己的发辫已然搭在肩上,就像玩蛇的,绕在肩上的大青蛇,随时都会再蹿出来。这突然的变化,叫众人看傻了。有人想到,怪不得索天响刚才不脱袍褂,原来怀里藏刀,那傻二又是怎么比眨眼还快,把这刀抽落在地上的?索天响偷袭不成,一不做二不休,抢上一步要去拔插在地上的刀子,傻二的辫子比他的手快得多,辫梢一卷刀把,往上一拔,就劲唰地扔出去,嚓!直剁在左边一棵大柳树上,深入寸许,震颤有声。四下响起叫好声!索天响浑身上下,数脸皮没色了。他对傻二说话的口气依然挺大," 你小子言而无信,称不上武林中人,说好不动辫子,乘我不防动了。你等着,改天叫你尝尝少林正宗' 山' 字辈儿的佛门拳。所谓内、初、山、寺、团、同、胜、国、少、年、用、者、思、多、猷、民,都是大架佛门,' 山' 字是前三辈,使出这功夫,保叫你断筋折骨,皮开肉裂!" 说完这套话,一头钻进轿子,不等跟随上来落轿帘,自己就把轿帘拉下来,跟着就走。那玻璃花已然跑到轿子前边去,走得更快。傻二站着没动,眼瞅着飞快而去的轿子,心里纳闷,这等声名吓人的人物,怎么一动真格的就完了。见面先盘道,拿辈分当锤子,迎头先一下。论功夫,一身花拳绣腿,全是样子活。一分能耐,两分嘴,三分架子。能耐不行就动嘴,嘴顶不住还有架子撑着。他原先以为天底下的人都比自己qiáng,从来不知自己这条辫子,把这些头头脸脸的人全划掠了。原来大人物,一半靠名,那名是哪来的,只有他妈鬼知道了。

  他开始信服自己的本领了。他高高兴兴走进院子,关上门,站在当院,拿桩提气,认认真真耍了一套祖传的一百单八式的辫子功。他愈发感到这辫子真是随心所欲,挥洒自如,刚猛又轻柔,灵巧又恢宏,似有一股扫dàng天下、所向无敌之势。

  他脑袋一晃,唰,辫子顺溜溜盘绕在头顶,这时他心里拱起一股暖乎乎的美劲儿,但冷静下来之后,又觉得这美劲儿里头,还是混着一些模模糊糊、说不清楚的不安。是啊,世上的事不知道的总比知道的多,想象的总比实在的容易得多。

  走着瞧吧!

  七 广来洋货店的掌柜杨殿起

  人像蜜蜂,哪儿开花往哪飞。您点高时,乱哄哄一大团围住您,没法分清;可是等到您点低的时候,真假远近,可就立时看得一清二楚。天津卫有句俗话,叫做:倒霉认朋友。这几个月,落了坯的玻璃花算尝到了倒霉的滋味。没人理他,也没人怕他。一个人,就是一股子jīng气神。像他这类人,没人怕,一切全完。他没胆子在估衣街上露面了,那里的威风、便宜、势头、气候,连侯家后大小店铺以及姑娘班子里的油水,一概都叫死崔霸去。他后悔,当年他势头最硬时,没借着死崔打坏自己一只眼,把他废了。现在gān瞪眼、生气,也没辙。谁叫自己栽给傻二?怨谁,怨天怨地,不如怨自己。往往坏事的根由还是自己。他不敢再去找人帮忙,戴奎一,王砍天、柳梆子,全弄得身败名裂。他指望索天响打败傻二,谁想到这祖师爷竟是唬牌的。索天响挨了一辫子,露了馅,回去后,家里边差点叫徒弟们端了。傻二" 神鞭" 的威名便加倍叫响。人们一谈起" 神鞭" ,自然扯到玻璃花。就是他在皇会上一闹,才惹出这条" 神鞭" ,要不傻二今天还在卖炸豆腐,埋没着呢!因此无论谁说神鞭,还都得从他那天" 四脚朝天" 的大跟斗说起。愈是要把神鞭说神了,就愈得把他说得惨些。他还能牛气起来?只有甘心当小狗子。有一天,他没钱花了,就来到东北城角三义庙左近的展家,敲后门,找飞来凤借钱。胡妈出来拿一包碎银子,说是二奶奶给他的。他觉得这样有点像打发要饭的,又一想自己当下还不如要饭的呢,便接过银包,对胡妈说:" 告诉你家二奶奶,钱花完了,还来找她。" 他用这些银子混了二十天,花完了,真的又来敲后门,胡妈出来告诉他:大奶奶把二奶奶锁起来了。他不信,以为飞来凤不理他,便隔着那堵磨砖对缝的高墙,往里边扔砖头,把院子里的金鱼缸砸碎了,引出展家几个男仆要抓他,吓得他一口气跑到海河边,在盐坨里藏了一天一夜,饿了就抓点盐末子往嘴上抹抹。第二天清早才爬出来,刚走到宫北,忽听有人叫" 三爷".他心里一惊,因为这几个月没听人叫他" 三爷" 了。扭头瞧,原来是广来洋货店的掌柜杨殿起。杨殿起专门倒腾洋货,卖美国斜纹布、英国麻布、日本的T 字布和绉纱。各国的瓷器、金属器、纸张、烟卷、针线等等小商品也够齐全,这几年,喜好洋货的人渐渐多起来,有人见洋货得使,有人买个新鲜,有人拿洋货为荣,这就使他的买卖愈做愈赚钱。他还带手收罗土产的红枣、huáng麻、驼毛、花生、蚕茧、草帽辫、牛皮羊毛以及骨角等等,卖给洋人运出海去,得利也不少。那年头,没有进口出口一说,实际上进出口全都叫他包了,做的是来回都赚钱的买卖。这人细高挑儿,小白脸儿,目光锐利,jīng明外露,脑子快得很。他在紫竹林里结识不少洋人,能说几种洋话,家里用的、摆的、拿的、吃的,净是稀奇好玩的洋玩意儿,叫洋货迷们看了眼馋。有时他还陪着蓝眼睛、红胡子、金头发、白手套的洋人们在城里城外逛一逛,比洋人更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那时,攀上洋人算一种荣耀。站在洋人堆里,自己也觉得比中国人高一截儿。别看玻璃花喜欢洋货,在杨殿起看来不过是个土鳖。不过,杨殿起来船运货,必须同玻璃花这类人打jiāo道。玻璃花也常弄点古董玩器,来和杨殿起换些新鲜洋货,这样一来二去,两下就算很熟了。杨殿起把玻璃花请到后屋,茶水点心照应,一口一个" 三爷" ,却绝口不谈玻璃花当下的处境。玻璃花心想:" 自己的事,有耳朵不聋就能知道,多半这小子刚打外边做生意回来,还没听到自己的事,不然不会这么待承他。买卖人无论看货看人,都瞧行情,但如果姓杨的真不知道,就该唬着他。" 三爷新近又弄到嘛好玩意儿?" 杨殿起问。" 好玩意儿倒是常有。估衣街上那些老板掌柜的,哪个弄到新鲜东西不孝敬我?"玻璃花说。杨殿起粉白的脸上浮现一丝嘲笑,才出现又消失了。他接着问。" 有嘛,拿一样瞧瞧。" 玻璃花忽然想到飞来凤送给他的那块怀表在身上,便掏出来往桌上一撂,说:" 瞧吧!" 这神气,好像还有十块八块。杨殿起根本没伸手去摸,只用一种不以为然的眼神扫一下,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jī心样的洋缎面的小匣子,也放在桌上:" 你瞧瞧我这块,打开--" 玻璃花也想装得吃过见过,不去动,但心里痒痒,止不住动手打开匣子,里边平放着一块辉煌锃亮、式样新奇的大怀表,个儿大,又讲究。自己那块表摆在旁边,就像不入品的小乡甲站在人家一品中堂身边一样。杨殿起从匣里拿起表来,用手指轻轻一推表壳上的小小的金把儿,里边居然发出比胡琴还好听的悦耳之声。玻璃花看得那只花眼珠都冒出光来。杨殿起对他说:" 这比你那块画珐琅的怎样?三爷,你听了别生气,你那块是平平常常洋货,我这块在洋货里才是上等的。这叫' 推把带问'.瞧!镂金乌银壳,打点打刻不打分,一个钟点打四次,每刻一次。你要想问几点,不用看,一推这把儿,响几下,就是几点。" 杨殿起说着又推一下小金把儿,叮叮当当打了八下,墙上的挂钟的时针正指在" Ⅷ" 字上。" 里边好像有个人儿。" 玻璃花情不自禁叫起来。" 比人报得还准!人还有遗忘的时候呢。" 杨殿起笑道。" 嘛价儿?" 玻璃花问。杨殿起说:" 这是押箱底的宝贝,哪能卖呢?" 说着把表收在匣里。匣子却摆在玻璃花面前。玻璃花忍不住总去瞅,一瞅心里就像有个小挠子。挠他的心。他瞟了杨殿起一眼,忽然说道:" 你他妈别来这套,不想出手你给我看?你箱子里决不止这块表,还不是装满了洋货!" 杨殿起笑而不答,好似默认了。跟着把话扯到另一件事上去:" 您那两个小铜炉还在手里吗?" 于是两人斗起法来。杨殿起一边贬他的铜炉是宣德炉,年份太浅,一边还追着要。这铜炉原是北大关落子馆唱莲花落的一斗金孝敬他的。他曾经拿这炉子,打算和杨殿起换一副玳瑁架的洋茶镜,没有成jiāo,这次又嚼了半天舌头,还是没谈妥。杨殿起掏出一个洋指甲剪子,嘎嘎剪指甲,玻璃花头次见到这稀奇玩意儿,看得入了迷,再也沉不住气了,说拿自己两个铜炉加上飞来凤给他的珐琅表,换一块" 推把带问" 的怀表,外加这指甲剪子。杨殿起觉得很合适了,但仍不吐口,非要玻璃花把铜炉拿来细看一看再说。" 我那两个炉子存在一个小混混家,今晚我去取,明早给你送来。""那好。明早我正要你跟我走一趟。" 杨殿起说。" 哪儿?""紫竹林。""gān嘛去?"玻璃花一怔。紫竹林是洋人的租界,那时候,一般人都怕去租界地。杨殿起笑了。" 瞧你,喜欢洋货,却怕洋人。我不告诉你,但准有你的好处。" 玻璃花脖梗一歪说:" 三爷怕过谁?好处不好处,咱爷们儿不在乎,你得说明白,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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