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大家都说没有chūn天的北国绝境里,诗,还热腾腾地活着。机械厂的工人、大学里的学生,把诗打在一页页粗糙的纸上,碰到一个有太阳的星期六,就跑到阿贝特街上,找到一面斑驳的墙,把诗页一张一张贴起来。人往马路上一横,对着晴天就朗声把诗念出来,人们围着诗墙也围着诗人。有的还穿着工人裤,有的提着菜篮,有的让小孩骑在颈上;没有人穿着礼服来听诗。
最后一个诗人也念完了。群众纷纷买诗。挑选自己喜欢的,一张诗一个卢布。
你对那个黑眼睛的年轻人说你要他的一首诗,他却放了厚厚一大叠在你手掌上。
“我写了这么多。”他腼腆地说。
“可是我不懂俄文呀!”你愧歉地说。
你给了他一个卢布,取了一页诗。
有人碰了下你的手肘,是个中年男人,挺着巨大的啤酒肚子,他对你说:
“从外面来的客人,你一定要把我们的真实情况告诉外面的世界!你一定要把社会主义的真相说出去!”
复 仇
不远处有锣鼓音乐传来,你已经被汹涌的人cháo卷到了街口,街口站着个圆柱,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巨幅广告。你的眼睛立刻就看到两个触目的英文字:
“铁幕!”
你拿稳了手心里的诗卷,听见乔玛说:
“到了!”
就是这里?
“按照他书里的描写,”满脸胳腮胡的乔玛说,“应该就是这栋楼。”
从弄堂穿过,来到了安静的天井,阿贝特街上的喧声就溶入了远景。这是栋八层高的老房子,究竟哪一扇窗子是瑞巴可夫和萨沙住过的呢?
一个包着黑头巾的老妇人打开了一扇窗,抖动她的毯子,又把窗关上。
她不就是萨沙的母亲吗?
你是记得萨沙的。
不到廿岁的萨沙,纯洁而正直,对社会主义建国充满理想和抱负,理所当然,他是共青团的优秀忠贞青年。正由于他的理想和抱负,他批评了一个以政治意识挂帅的老师,又在学校壁报上作了首打油诗,他被开除了学籍,从此变成一名“思想有问题”的政治嫌犯,莫名其妙地被逮捕,莫名其妙地被监禁,终而流放西伯利亚。
瑞巴可夫所创造的萨沙其实是他自己,还有三十年代阿贝特街上那无忧无虑的惨绿少年。斯大林掌权之后,白色恐怖无声无臭地钻进了人们温暖的被褥里。无忧无虑的惨绿少年开始在半夜里失踪。忠贞的老党员突然发觉自己已成为“人民的敌人”。在国家利益的大前提之下,像萨沙那样微小的个人一个一个被抹掉了,像小虫一样,被一只看不见的手。
有多少像萨沙那样被抹掉的个人?你听历史学者说,在一九二四到一九三八的短短四年之间,八百万苏联公民被逮捕,罪名都是“反革命”、“叛乱”。至少有五十万人被枪毙。
你也听波兰人说,苏联征了一万多名波兰壮丁到苏联去,这些人一去不回。大战后在卡定河边有人发现浅埋的万人冢。苏联政府说是德军gān的,卡定河边的老村民却说:
“骗鬼!我在德国人打进来以前就知道那儿有个万人冢。”
七十八岁的瑞巴可夫说:
“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身历万劫的我却不死——我活下来,就是要为那枉死的人见证复仇。”
他复仇的宝剑只是一支笔。在一个百般禁忌、人人耳语的社会里,你发现,连小说也活得狂然,发高烧似的狂热。八八年二月,jīng装本的《阿贝特儿女》上市之后两天内售空:五十万本。没买到书的人只好到黑市去买,一本两百美元,大概是一个工人的月薪。到八八年年底,书已经印了两百五十万本。
反 扑
你明白这些人不是为自己买一点可有可无的消遣,就像阿贝特街头驻足听诗的人不是在观赏一场风雅的表演。听诗,是给禁锢的心灵松绑的片刻;读瑞巴可夫的小说,是给心灵疗伤吧?那曾经跋涉到西伯利亚千里寻夫的妻子,那半夜里眼看着儿子被逮走的母亲,那接到通知往监狱领尸的父亲,几十年来小心谨慎地活着,几十年来那欲流的泪不曾流出、淤积的血不曾放出。瑞巴可夫的宝剑划开了伤口,让泪水和着血水倾泻出来;他的小说,与其说是艺术,不如说是人生吧!
而斯大林时代的人生,虽然发生在遥远的年代、陌生的国度,你却隐隐觉得似曾相识,仿佛有几道日光she到了记忆丛林中yīn湿的角落。半夜两点,年轻的萨沙被陌生人带走了。你阖上书,记起小学里的算数老师,平常爱说爱笑爱摸小朋友的头,有一天,被几个穿便服持手枪的陌生人追捕,从楼下追到楼上,到五年四班的教室——你的教室——就从窗子跳下去了。死了。你和其他小朋友兴奋地挤在窗口,探头探脑的,听见大人兴奋地说:“匪谍!是匪谍!”
你以为自己早已忘了的小事,竟然像游丝一样突然在日光里闪了一瞬;你想起高中同学两眼红肿地告诉你,她的哥哥昨夜被陌生人带走了,还带走了他的日记和书。你想起无忧无虑的大学时代里,总是有人耳语什么系的什么人失踪了。你和其他无忧无虑的大学生一样,带点惊讶地说:“真的?看不出来呀!”说完,就忘了,只记得今后要和所有与那失踪者接近的人保持一点小心的距离,大家都这么说。
萨沙白发的母亲在绝望中对一个老共产党员说:“你们对无辜的人,对无力自卫的人举起了刀剑,你们自己也必将死于刀剑之下……你不肯保护一个无辜的人,也不会有人来保护你。”
啊,你的心深深地刺痛起来。当年,你也不曾去保护一个无辜的人,不是因为缺乏勇气,而是,在你党化了的思想中,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无辜!与国家利益冲突的人没有无辜的,你被教着这么想;但是谁有资格决定什么是国家利益,国家利益究竟是为了谁,没有人教你这么问。你的无知,还有那看不见、说不出的白色恐惧,使你对那总是半夜出现的陌生人不闻不问。
那失踪了的,你到现在还没有见到。
“仅仅以人民的爱戴为基础的政权是软弱的政权,”斯大林对自己说,“但是,仅仅以恐惧为基础的政权也是不稳固的政权。只有既以对独裁者的恐惧,又以对他的爱戴为基础的政权才是稳固的。能够通过恐惧唤起人民对自己的爱戴的统治者是伟大的人物。”
为什么?你问。
“这种爱戴就使人民和历史把他统治时期的种种残酷归咎于执行者,而不是记在他的账上。”
你觉得心悸:事实不正是如此吗?玩弄人民于股掌之间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施以恩,责以威,灌输一点爱戴思想,播弄一点恐怖手段,顺民就制造成了,连历史都可以驯服。可是,瑞巴可夫笔下的斯大林是透明的,你又稍微乐观起来:谁说被愚弄的人民不曾反扑呢?谁说幸免的人不会站起来复仇呢?
你又卷进了阿贝特街的人cháo里,在另一堵斑驳的墙上,瞥见了叶利钦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