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欧洲_龙应台【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一寸一寸地往前移动,慢得令人不耐,但是没有任何车子脱队超前。近乎平行的jiāo流道上也塞满了车,也是一寸一寸地移动。二十分钟之后,我们的车熬到了与jiāo流道jiāo会的路口,我才猛然发觉这两条路上的车子是怎么样一寸一寸移动的:在jiāo口的地方,主线前进一辆,jiāo流道接着吐进一辆,然后又轮到主线的车,然后是jiāo流道的车……像拉练似地缝合,左一辆、右一辆、左一辆、右一辆,而后所有的车都开始奔驰起来。

  这样的社会秩序来自一种群体的默契。不需要警察的监视,不需要罚规的恐吓,不需要红绿灯的指示,每一个人都遵守着同一个“你先我后”的原则,而这又是非常简单的原则:秩序,是唯——能使大家都获得应有利益的方法。

  很简单的原则,很基本的默契,但是这种个人与群体的默契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呢?

  罢 视

  巴伐利亚匹兹堡的一万四千个居民决定“罢视”;整整一星期不打开电视。镇公所安排了露天音乐会、爬山、晚会等等,让人们消遣。

  这有什么了不起吗?有。首先,小镇居民表现了对大众文化反省批判的能力;电视,就许多方面来说,和尼古丁、酒jīng、大麻烟一样控制人的心智。更难得的,是居民竟然能够将这种批判诉诸行动,集体来封锁电视。当一个人抱怨电视节目水准低落、他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个人,当一万四千个人起而“罢视”,就变成电视企业不敢轻视的力量,这个力量因而保障了渺小的个人,给予他尊严。

  台湾的电视观众在咒骂之余,有没有这一万四千个人的果决呢?

  番 薯

  洋葱、花菜、胡萝卜、青椒……一篮一篮蔬菜水洗过的青翠。我拎起一个沾了土的番薯,心里一阵喜悦:十个月大的孩子今天将吃他生命中第一口番薯,世界上有这么多甜美的东西等着他一件一件去发现,真好——“你们怎么处理番薯的?”有人在背后问我。

  是个五十几岁的妇人,带着谦和的微笑。不等我回答,又继续说:“我只会放在水里煮一煮。你们东方人一定有比较高明的吃法……”

  也许,但是我这个东方人只会把番薯丢在水里煮一煮。实话实说,她显得相当失望。

  站在人行道上,苏黎世的阳光,到了十一月居然还是暖暖的。手里拎着一只番薯,跟这个妇人说话。

  “我是以色列人,在苏黎世住二十几年了。不,我不喜欢瑞士!”

  不喜欢这个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国度?为什么?

  “工业高度的发展,环境都被破坏了,你看,树也被砍了,草原上盖房子,大自然愈缩愈小……”

  她抱怨着,我心里在说:妇人,你简直人在福中不知福,在瑞士说环境污染?

  我看到的湖,清得可以数水中的水草石头,雪白的天鹅、黑色的野鸭在雾中若隐若现,栗子落进湖里几声滴答。我看到一里又一里的草原,草原边有郁郁的森林,林中有cháo湿长着果莓的小径。苹果树扎根在草坡上,熟透的红苹果滚下坡来,被花白的rǔ牛蹄子踩碎。牛脖子上的铃铛在风里叮当叮当传得老远。

  而她在抱怨大自然的破坏?

  “我比较向往你们中国;人与大自然和谐的共存,尊敬大自然,体认人的渺小……”

  我忍不住笑起来。又是一个向往东方文明的西方人!她大概在书店里买了两本封面优雅的介绍东方哲学的书,用空灵的画与空灵的文字谈禅家、说老庄。她怎么不知道哲学与现实生活的距离呢?或者曾经有个中国人热切地告诉她,中国是如何如何地与天地为一体,她显然不知道dòng庭湖三十年来缩小了一半,也不知道这五年来,中国大陆的森林面积每年减少两千多万亩,更不知道台湾的人日日在呼吸污染的空气,在几近“死亡”的河流中捕捉含金属的鱼;山林缺少水土保持,年年闹水灾……

  “我也不喜欢瑞士人的物质主义,一心一意只是钱、钱、钱。有了钱要赚更多的钱,有了大房子要买更大的房子。他们根本忘记了如何简单地去生活。你们中国人就不会这么功利,你们比较讲究jīng神性灵上的追求,对不对?”

  对不对?望着她热切的眼睛,我尴尬着不知说什么好。

  “而且,在瑞士,人的心很冷,人与人的距离很远。每个人都守着自己美丽的房子、昂贵的汽车、漂亮的花园,可是人与人之间没有温情,房子越大,人越寂寞。

  你们中国人很讲感情的,不是吗?”

  “是的。”我很肯定地回答,她开心地笑了。可是,我没有办法对她解释中国人与瑞士人一个重要的不同:中国人对“自己人”讲感情、重道义,对陌生人却可以轻易践踏。挤车时用肘把别人推开、停车时堵住别人的车子、垃圾倒在别人的墙角下,害的都是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旦是“自己人”,他却会热情地给你各种优待,让你不排队可以买到票,使你不挂号可以看医生,不jiāo钱可以成会员等等。瑞士人或许对“自己人”非常冷漠,但他们对“陌生人”却显得相当“温情”;我若牵着幼儿的手出去,一副“妇孺状”,一路上不断有人帮我开门、关门、提菜篮、推婴儿车;连公共汽车都会在开动之后又特别为我停下来。

  “住上几年你就会知道,”妇人握着我的手道别,“瑞士实在不可爱!你一定会想念中国的。”

  我已经在想念中国了,可是我想念的中国不是她包装jīng美的东方幻想国,而是一个一身病痛但生命力qiáng韧的地方。

  拎着番薯回家,要放在水里煮一煮。

  想念草地郎

  如果闭着靥眼睛让天方夜谭的神毯带你飞到一个陌生的国度,就在市集中让你降落;睁开眼,你如何分辨这究竟是个已开发先进国,还是个所谓的“开发中”国家?

  很简单,你说。先看房屋建筑。如果是光洁照人的高楼大厦,屋与屋之间有雅致的绿地庭园,这大概是先进国。再看道路,如果路面铺得密实平整,人行道上每几步就有株树,每个街角都有街灯,这大概是先进国。在路上跑的东西,如果大多是四个轮子的车辆,在十字路口凭着jiāo通标志整齐地来来往往,这大概是个先进国。

  相反的,如果映入眼帘的是草篷木桩搭凑起来的住屋,道路上一步一个水坑,泥泞满地,路上挤满了二、三、四个轮子拼凑而成的jiāo通工具,牛羊猪马与骆驼在人与车之间穿梭,牛鸣与喇叭震得耳根发麻:这,当然是个“开发中”国家。

  但是这些表象的指标不可靠。你可以凑巧降落在香蕉共和国国王的官邸前面;国王以救济灾民为名目向联合国借了两亿美元,用这两亿美元在你面前建了一整排光洁照人的高楼大厦,铺了一条宽大平坦的柏油路,从他家门口直达飞机场,方便他在政变时顺利出国。制服英挺的警察站在路中心指挥jiāo通,猪马牛羊若闯入这个区域格杀勿论。你,很容易被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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