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问我究竟统一好不好哇?”米勒太大闪着明亮的眼睛,“当然是好。东德已经坏到底、烂到底了,真是谢天谢地统一了。现在这一切的辛苦,我觉得都只是过渡的、暂时的。只有一点我搞不懂……”
她抬起脸望着丈夫,仿佛在征求他的意见,“怎么说呢?就是,不知怎么的,过去有势力的人现在还是有势力。说是改朝换代了嘛,怎么从前党部的头头什么的,现在摇身一变就成了什么有限公司总经理……您说奇不奇怪?”
米勒沉默着。
我们在他擦得发亮的欧宝车前握手道别。
往小冷老街慢慢踱过去。卡斯纳扯扯我的袖子,要我回头再看看米勒的住宅。
嗯,确实是栋好房子。两层楼,占着市中心枢纽的地位。墙壁经过粉刷,在灰黯的街景中特别显得漂亮。
“你大概觉得,”卡斯纳用揶揄戏弄的眼光睨着我,“五十岁的米勒要失业了,可怜死了!?”
我以静默自卫。
“这房子,值好几十万,他可是小冷镇的资产阶级哪!我问你,这房子怎么来的?”
我们在人行道的板凳上坐下。卡斯纳慢条斯理地点起一支烟,对着他家乡的天空长长喷出一口烟,看着烟回旋缭绕。
“我从头说给你听。米勒工作的这个电脑厂,当然是国营的了,生产电脑。后来,党中央里头有人说,共产党得为小老百姓多效劳,所以下了个新命令,这电脑厂也得开始生产什么螺丝起子之类的东西。电脑厂当然做不来,就偷偷向别人买成品,拿买来的成品向上面jiāo待。我的好朋友米勒先生嘛,当年就专门负责这秘密采买的任务。既然秘密嘛!当然账目就不必十分清楚。”
“总而言之,”卡斯纳弹掉一节烟灰,站了起来,“总而言之,他那栋价值连城的房子,就是他长年收取回扣的收获。懂了吧?”
我懂,咱们走吧,我说。
效率就是等待
苏联驻西德大使馆的铁门前,有一个小房间,那是签证的地方。
和别的国家一样,发给签证的人和需要签证的人隔着一扇玻璃窗;和别的国家不一样,苏联这一扇玻璃是一面障眼的镜子——里头的官员可以清楚地看见你,你却看不见他,完全是“敌暗我明”的设置。
轮到我了。“藏镜人”却将我的证件粗鲁地推出来,冷冷的声音说:
“台湾护照,不能办观光签证。没有外jiāo关系。下一个!”
跟一个你看不见的人理论就好像跟影子打架。我张口结舌地试图说服这有权威的影子,影子却把证件推得更远。用德语我不会骂人,于是改用英语:
“你这个人真是蛮横无理。电话上不跟我说明白,让我订了旅馆、买了机票,现在才说不行。你简直可恶!”
影子静默了一会,伸出手取回证件,竟然客气地说:
“我会给莫斯科外jiāo部电话,要等他们决定。但我相信是不可能的。”
所有不可能的都变成了可能,就是今天的莫斯科。五天之后,外jiāo部来电,给了台湾人观光签证。
到了苏联,排山倒海而来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个社会主义国家的低效率,躲都躲不过它的折磨。
机场的各个门口,耸着肩的男人在暗淡的灯光下徘徊,用眼睛打量外国来客。
大部分是没有营业执照的司机,来赚取外快。
“廿块美金到宇宙大饭店。不要卢布。”
几天大雪,机场外面像个劫后地区,肮脏的雪泥堆成小丘,把汽车埋在里头。
每一辆汽车都包着一层huáng泥。透过泥泞的玻璃窗,看夜晚的莫斯科,莫斯科在泥泞的覆盖之下。车辆过处,泥泞喷溅,穿着厚重大衣的行人在雪泥中跋涉。
饭店接待柜台前,已经排着长龙,疲倦的旅客争着一张chuáng。站了一个小时之后,轮到我。取出事先付款过的旅馆订单,接待服务员却摇摇头:
“不是正本!不算数!”
“正本被你们大使馆收走了。只有副本,怎么不算数?”
“不算数就是不算数:我们只认正本!”
好了!你知道事情总会解决的,不必绝望,但是你已经在路上奔波了六个小时,排了一小时队,然后还要打起jīng神来和服务生理论、求情、愤怒……算了!
提着行李,离开饭店,投奔朋友。我知道签证上写着:“外国人抵达苏联,必须径自前往预定地点,并立即申报流动户口登记。”现在的莫斯科,大概可以不管它了。
坐在客厅里,我想打电话给其他饭店,可是我忘了,莫斯科没有电话簿这种东西,电话何从打起?而事实上有了号码也没有用,因为旅馆并不个别作生意,招袜客人,而是由一个中央机构,叫做Intourist统筹分配旅客。
一年几百万的旅客, 都由一个中央机构来排列组合, 分配到各个旅馆去。在Intourist的柜台前,我又等了两个小时。
又被“分配”到宇宙大饭店。
这是莫斯科最豪华的旅馆之一。
“饭店里有传真机设备吗?”
小姐摇摇头,“没有。”
于是我在外面奔走,四处打听哪里有可用的传真机。jīng疲力竭地回到饭店里,在大厅买报时却发现那儿就有专门为旅客传真的部门。
打个国际电话吧!
先排队,轮到你了,填表格。填完了,什么时候可以打欧洲?
“今天申请了,明天可以接通。”
“什么时候?”
“明晨七时。”
“不行啊,那是欧洲的清晨五点,太早了,可以换别的时候吗?”
“不行,就分配到这个时候!”
第二天清晨七点半,电话响了,接线生说:“西德电话。请你将话筒暂时挂上。”
话筒挂上了。却从此再无消息。一切重新开始;排队、填表、等待、等待、等待……
到商店里买个东西吧!
进了拥挤的店,你要排三次队:第一次,排队等着看柜台里有什么东西。一个小时过了,轮到你。看中了一样东西,去排另一次队——付钱。一个小时又过了。
付完了钱,你取得的却不是你要的东西,而是收据;拿着收据,你得去排第三次队,取东西。一个小时又过了,你终于得到了那个东西,大概是一盒洗发jīng。
在苏联,效率就是等待的艺术。
一九九○年二月廿四日
敞开的俄罗斯家门
“你会怎么描述我们呢?”五十九岁的沙克立克夫用怀疑的眼神问着。
“西方的记者,写来写去都是苏联的店铺东西少得可怜,人们排长龙等着买香肠,苏联人衣着陈旧。他们不懂——”沙克立克夫愠怒地说,“苏联各个机关单位都有配给,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在各自的单位领取配给,譬如我就不必去排队。我们并不缺粮食;西方记者把我们写得很不堪……!”
我把这番话转述给舍给听。舍给是个廿九岁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