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在意,戴麦哲尔并没有发表什么政见;听讲的人今晚来这里寻找的,不是政见,是见证。
统一的奇异果
——一年以后
对许多德国人,去年的十月三日仍像昨天一样的印象鲜明,因为那是历史的一刻:被政治与仇恨分割四十年的两个德国,经过一个最“光荣”的和平革命,终于统一了。
分隔柏林的布兰登堡门下,成千上万的人们手挽着手,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只是为了要呼吸一下自由的气氛,感觉一下自然洋溢的同胞感情。
贝多芬的第九jiāo响乐为共同的德国命运热烈地欢唱。
对许多德国人,去年的十月三日已经遥远得恍如隔世;一年来,太多的困难和痛苦使人无暇去回忆那感情冲动的一刻。更多的人——去年十月三日捧着鲜花和香槟在街上狂欢的人——今天在自问,命运是否可以选择另外一条路?虽然他们大半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所谓另一条路。
西佬(wessies) 本来也就预期统一的代价将很昂贵,一年之后,他们才体验到,那代价是一个无底黑dòng。就看今年的数字吧。
九亿马克(约四亿美元)要花在德东——给德东人民社会福利、修路造桥、改建学校等。
“德国统一基金”准备了近十二亿马克,今年用掉三亿。这笔钱大部是贷款,也就是说,巨大的利息得由纳税人来出。
德东信贷公司,由联邦政府组织起来专门经营或出售德东企业的机构,今年需要两亿马克。明年的数目大概更高。这个“国营”公司是一个过渡性质的机构,将从前属于东德政府的上万个大小公司作全盘清理的工作。
在一九九七年之前,联邦邮局要用将近六亿马克去改建德东的电讯系统。
一亿马克,要用在帮助德东人改善他们的住屋。
最令德国人头疼的,是统一的“感谢税”。苏联的戈尔巴乔夫促成了德国统一,德国背负了一份人情债。苏联濒临破产,德国若不援助,恐怕有成千上万的苏联难民拥入德国,造成社会不安。这些问题,不得不用钱解决。将来对苏联的各种投资和经援不提,仅只和统一有关的——帮助苏联自德东撤军、补偿苏联在东德的损失……代价就是五亿马克。
还有从前东德所欠的外资贷款,还有从前在东德拥有资产的人要求国家赔偿,还有东德工业所遗留下来的严重环境污染需要清理,还有……统一的昂贵令人瞠目结舌。西佬的不安自然容易理解。这种不安导致对执政党的不满,最新的民意测验显示,在野的社民党领先了科尔的基民党。
西佬觉得口袋里的钱不断地流向东方,可是受惠的东佬却又不怎么快乐。原来吃国家大锅饭的工厂现在倒闭了,原来需要五个人的工作现在发现只需要一个人。
裁员、遣散、失业……
从前,店铺里空空dàngdàng,买不到东西;现在,店铺里应有尽有,只是买不起。
从前,以为争取到了民主就等于争取到西方的物质享受,现在发觉,自己成为仰赖救济金的失业游民。
于是,一年半前拥向街头高喊“民主自由”的人,现在又拥向街头,高举的标帜上写着:
“基民党,你出卖了我们!”
在柏林一个马克斯铜像基座上,有人用喷漆涂着:
“再来一次的话,我们一定会成。”
※ ※ ※ ※ ※
当然,没有几个德东人真愿意再回到独裁的时代去,只是由于原先对统一充满了感情的激dàng,对经济现实又一知半解,满怀幻想;许多人,面对转型期的残酷淘汰,难免就转为失望而愤恨,
统一一年之后的今天,民族的结合已经成为一个事实,没有人再去为统一写诗或流泪了。西佬和东佬都在忙着面对现实;现实,常使两边兄弟怒目相对——东德的末代总理戴麦哲尔,在当了一年国会代表之后,终于又拂袖而去,永久脱离政坛。
西佬觉得“我已经牺牲很多”,东佬觉得“诺言根本没有实现”——这两种不满情绪的震dàng, 还有东西方心态的基本不同, 可以由一场政坛对话和“吵架”刻画。
(节译)
修柏乐是现任内政部长,一九八九年的统一条约由他主导。乌尔曼,在和平革命起始时,组织了“立即民主”,参加了当时和西德政府对商的圆桌会议,而后在东德过渡政府中任政务委员。两人,一西一东,都是当年直接参与促成统一的重要人物。(原载《明镜周刊》,九月三十日)
问:去年统一日,给你们印象至深的是什么?
修:是十月三日那天夜晚。在国会大厦前,那种极为沉静的庆祝。没有大声喧哗、没有大张旗鼓、没有嚣张的民族主义,而纯粹的只是一种喜悦。
乌:第二天,最末一届东德国会和西德国会第一次一起开会——我欢欣若狂,可是没想到那场会沉闷极了。当然我也不想要什么嚣张的民族情绪,可是,我当时在想,怎么这么就事论事呀,好像这个会根本不知道围墙刚垮了,bào政灭亡了。我失望得很。
修:可是统一是三号;四号就是正常工作的日子呀。
乌:可是那历史的重量,我一点没感觉到。对我而言,统一是我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一件事。
修:对我也是。我们也许不再那么容易冲动,可是那不见得是坏事。我觉得这件事咱们德国人实在gān得不错。
问:你们认为德国人是一体了?
修:围墙倒塌就证明了:对,我们是一体的。
乌:我的护照里,在国籍一栏,向来都清楚地写着:“德国人”。可我觉得,德国是在历史上统一了,但东西两边人民的权利并不平等。
修:我不懂您的意思。两边人民在经济、社会上确实还有很多不同,但权利不平等是什么意思?
乌:您想想妇女、退休老人、或者艺术家的情况吧。
修:如果您说:东边一个退休老人的收入比西边的低,我同意。但我就得说,他的收入可比两年前共产时代要多得多啦。
乌:这种比法完全不对,而你们老是这么比。
修:不对,乌先生,不只您,还有你们新邦的人应该这么说:你们不能老跟西德的物质水准比,然后抱怨缺这个,少那个。你们要跟过去比。比起东德时代,你们的生活好多了。那个“拖笨”车就快消失了……最近有个妇女很愉快地对我说,她现在总有奇异果在家里,那是她以前想吃而吃不起的东西。这些小事情就是所谓生活水准。
乌:这场对谈越来越无聊了,修先生,我们东佬实在听你们谈奇异果听得很厌烦了。
修:我说,东佬的生活比从前好多了。
乌:这您就大错特错了。生活并不只包含奇异果,还包含恐惧:失业了怎么办?房租付不出了怎么办?我说权利不平等就是这个意思:西佬请得起律师、税务顾问等等,东佬就不可能。
修:我的意思当然不是:嘿,你现在吃得起奇异果了,满足了吧!我同意您的说法,人们现在最难的就是适应的问题,他们全身投入一个未知。但是要变成像西德一样的法治社会和市场经济,是东德人民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