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连推带拉、举步维艰地终于把行李和孩子带到了车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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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迫不及待地到了菜市场,走着逛着,看摊子摆出来的蔬菜水果,听北京人清脆麻利的语音。上海来的表姐指着一样蔬菜:
“同志,这叫什么菜呀?”
同志,是个穿着汗衫的年轻男人,头也不抬地瞄我们一眼,冷冷地说:
“哪儿来的?这个菜都不认识!”
“我们上海没这个菜呀!”表姐微笑着。
同志抬头,冷笑着:
“上海人就不是中国人啦?”
我再仔细看着这个年轻的男人——他为什么一肚子气?
日坛市场可热闹了。孩子们忙着看玩具,我忙着看衣服、看俄国倒爷、看北京的脸谱。
“同志,这个多少钱?”表姐的声音。
“称呼谁呀?谁是同志呀?”一个着汗衫的年轻胖子挑衅地问。
这表姐,就因为她有上海口音就得老被欺负吗?
“那该怎么称呼呢?”表姐细声细气地。
“学了再来!”胖子说,“学会了再开口!”
我放开孩子的手,走到胖子面前,说:
“请您现在就告诉我,该怎么称呼您?”
胖子有点儿吃惊,逞qiáng地说:
“学了再来。”
“我现在就跟您学习,您请说。”我固执地站着。
旁边已经围了一圈的人,透着看热闹的欣喜。
胖子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眼睛注视别的地方,说:
“你晚上来,我教你。”
旁边的人吃吃地笑,看着我。
我弯下腰,和胖子平视,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还不够资格。”
牵回孩子的手,继续往前走,想想,又回头对胖子说:
“这样子对待外地人,您真丢北京人的脸!”
然后又是一个明亮的早晨,我兴高采烈地对安安说:
“跟我去市场吗?”
好一会儿没声音。
“咦,不想去?”
安安憋着什么,犹豫了半晌,皱着眉说:
“我很想去,可是,”他结结巴巴地,“妈妈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不吵架?”
吵架?我惊愕地看着他,没想到这两天的旅程如此深刻地震撼了这小小的人。
“安安,”我捧着他纤弱的脸庞,“妈妈只有在不公平的时候才吵架。”
“你可不可以答应我,”安安满腹委屈地说,“不公平也不吵架?”
电梯小姐
电梯小姐将钥匙插进孔里,电梯就晃dàng晃dàng地上升。五楼?
您好。麻烦您。是五楼。谢谢。再见。
一把行李拖进公寓,再出来,我傻了。这不是自动电梯,我得按钮,楼下值班小姐得从她小房里出来,拎着钥匙,启动电梯,上来接了我,再下去。
您好。对不起又要麻烦您。是的,出去办点儿事。不是,我不是北京人。谢谢,不客气。再见。
进进出出上上下下,一天就让我受不了了。我是个讨厌寒喧客套的人。甚至于在社jiāo场合里,我也有一种本事:和对面的人淡漠相看,不想说话的时候就是不说话,我可以忍受;虽然社会习惯要求你谈谈天气、问问猫儿狗儿、浅笑两声,我不怎么在乎社会习惯。
可是我是个礼貌的人,见到电梯小姐总觉得该四目jiāo接,点下头,道声谢。几天之后,当我发觉只要有电梯就得有电梯小姐的时候,我简直支撑不住了。不行,我的礼貌是有一定存量的,超过这个存量,我所需要的孤独就要受到威胁。
麻烦您。谢谢。对,回来了。还好,北京很好。五楼,对,谢谢您。晚安,再见。
对不起,又要麻烦您。单车太沉了,提不下去。谢谢您。不用了。请等一会儿。
行。谢谢了。再见。待会儿见。哪里?
我开始有点儿惊慌。她不是搁在电梯里的一把凳子,不是嵌在壁上的一个按钮。
对凳子和按钮我可以视若无睹,凳子和按钮对我也无所要求;可是这个人,这个不断地为我做举手之劳的人,用她闪动的眼睛看着我,使我不断地消耗那一点点礼貌存量。最不公平的是,她虽不是凳子按钮,却和凳子按钮一样地永远嵌在电梯里。
只要我用电梯,她就在那里,在那里吸取我微薄的礼貌存量,使我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我开始用脚爬走楼梯。五层阶梯上去,五层阶梯下来,把寒喧和礼貌的消耗降到最低。
几天之后我才赫然发觉:北京城几乎所有的电梯里都有个电梯小姐,像凳子和按钮一样安装在电梯里,用闪动的眼睛看着你进来,看着你出去,看着你上去,看着你下来。
我简直大惊失色。
我踏进这个狭窄的电梯。“小姐”是个头发苍苍的老妇人。
“麻烦您到三楼。我找萧乾先生。”
“三楼不停。”她面无表情地。
“那——”我迟疑了一下,回想起1989年见到的行动困难的萧老,“老人家怎么办?”
“老人走路啊!”电梯“小姐”不太耐烦,显然觉得我的问题有点儿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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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外jiāo公寓,电梯小姐坐在大门口和别栋楼的小姐聊天。和往常一样,她们的手里总有一把头梳,时不时梳理着刚刚洗过还cháo湿的头发;膝上总摆着一份读皱了的《北京晚报》。她们坐在台阶上,望着门外夜幕渐拢的天空,jiāo换生活里点点滴滴的大事小事。
手里的水果挺沉的,我踏进大门。
您好。麻烦您。
“没辙啦!我说您看着办吧!”她们的话音一点儿也不被我的出现打断。两个人像上了电池似的同时起身,往电梯平行挪动,头梳和晚报也跟着浮进电梯。“你知道小刘昨晚见到谁了吗……”
五楼。谢谢你。
“我还以为她早出了国,原来呀,婚没结成,人家回澳大利亚去了……”
语音、身体、头梳、《北京晚报》,又像幽浮一样缓缓飘下。
望着电梯渐渐合拢的门,我突然彻悟:在她们的眼里,我才是凳子和按钮,我才是那嵌在电梯里的时明时灭的灯,她们对我是彻底视若无睹的。不把我当“人”
看,她们才活得下去。
我松一口气。
五楼!
打 架
从定陵一出来就听到他们愤怒的声音。
卖饮料的小摊旁,两个穿短裤的男人正使尽全身力气地吵着架,脖子粗了短了,脸涨得紫红。两人之间还站着个七八岁大的小孩,手里握着罐要喝未喝的可乐,眼睛怯怯地望着火爆的大人。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激昂,紧依着男人身后的两个女人——一个是卖饮料的小贩的妻,一个是买可乐的孩子的妈——火jī似的插进来帮着吵,各帮各的男人,只是四个人同时扯着喉咙嚷嚷,谁也听不见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