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水漫淹到山的顶尖,现在冬英看见的是两块砖头泡在水里,就在水面接触huáng土的那条波线上,风很大,chuī得人睁不开眼,我听见呼呼的风声,还有冬英模糊的语音:“……我就知道……他说他冷嘛……”
湖làng挟着些许水草,打着若隐若现的砖块。那砖浸泡已久,失去了它本来的颜色,一炷香烧了起来,青色的烟抓不住,随风没入水色。
离开淳安,我们经由山路往建德,小汽车在石子路上颠簸,爬上一个陡坡,又急急盘旋而下,车后辗起灰尘,路边的树木也蒙着一层灰白,但千岛湖的水光不断地透过树影闪烁,或许累了,冬英一路上不太说话,我推推她:“喂,你看,水多清啊!”
她望向车皮外,眼睛眯眯微笑起来。说,“是啊,新安江的水嘛!不是跟你说过?”
高老太太
新的车站那么大,万头攒动,人山人海,她偏偏一眼就看上我,行李还没从计程车里卸下来,她已经贴着我的身体,挽着我的手臂,像个极疼爱我的老人家,很久不见了,不放我走。
她长得也像个慈祥的老太太,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髻,梳得光亮,一丝不乱,身上穿着传统中国妇女的黑蓝色布衣布裤布鞋,显得朴素端庄,可是她的嘴,对着我毫无准备的耳朵说:“给点儿吧!给点儿吧!”我不禁抬头仔细看看她——是得抬头,因为她比我足足高出一个头来——老太太长得高头大马,健康硬朗,缠着我的手臂孔武有力。
“您让我把行李卸下来。”我说。
她还好商量,手放了开去。
她目光炯炯地看我付完车费,手接着伸过来掐住我的手臂:“给点儿吧!给点儿吧:”
我有点慌,行李还不知齐不齐全,火车站的入口在哪里,人怎么这么多,流过来流过去像大làng汹涌,我两手提起行李,她挡在我脚前:“给点儿吧!给点儿吧!”
我往左挪,她往左,我往右挪,她往右,我往前跨一步。她步子比我的还大,又矗立在我眼前:“给吧:给吧!”
我索性将行李搁下,说:“没有。让我过去吧!”她竟然绕着我打转,上下打量。然后立定在我面前,气定神闲地说:“看您样子,不是没钱的人,是大款哩!
给吧!给吧!”
我听说过“大款”的意思,但是我浑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我向来不戴首饰,而且和她差不多,我穿着素色的布衣布裙,要不是得赶火车,我还真会停下来问她怎么分辨人,现在,夹在两件行李之间,在人cháo的涌动中,我和她对望,不,我抬头仰望着她,她的眼光让我吓了一跳。
我怎么láng狈脱走的已经弄不清楚,很可能是她看见了更好的对象因而放了我一码。提着行李,不断地闪避人群,找应该会合的人,找正确的候车室,忙忙乱乱,好不容易坐下来了,我才有时间回想高老太太,不,她不姓高,只是块头高大。回想她的眼光,她说:“给吧”,那么直截了当,那么理直气壮,俯视着我的眼睛是坦dàngdàng,大无畏的,俨然逮着了一个欠她债的小人。
而且她还用肩头轻轻撞了我一下,带点轻蔑地说:“怎么样,给吧!”
火车掠过江南水光涟滟的风景,我却想着高老太大:她怎么可以这么无赖?无赖的男人、年轻人并不少见。但是抗着典雅发髻、朴素端庄的老太太也无赖?这怎么说得过去?想着想着,我发觉自己微微生气起来,对堕落的高老太太。然后就知道我其实没有特别生气的理由,台北的地下道里不是有个大家都认识的乞丐?他没手没脚,就坐在湿冷的地上,这个人当然不是自己爬到那儿去的,是有人每天把他拎到那儿搁下,晚上再收走,同时收走地上装铜钱的破碗。欧洲的吉普赛人在冰天雪地里坐在薄薄的破报纸上,把年幼的孩子放在膝头,向路人伸出乞讨的手,那脸颊冻得通红的孩子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躺在那儿,总是睡着,你不能不怀疑那可恶的作父母的是否给他吃了什么药。在印度,还有人拐了别人的孩子,砍了他的手脚,瞎了他的眼睛,让他到街头乞食。
高老太大比这些人更无赖吗?当然不,她只是谋生的技巧不同罢了,别的乞丐用残缺的肉体或孱弱的儿童试图激起人们的同情心,高老太太则采取了纠缠和无赖的行为试图激起人们的厌恶感,人们或者因为动了恻隐之心而施舍,或者因为讨厌得受不了,想得到解脱而给钱;就乞者而言,只是工作方法不同而已,谁也不比谁高贵。真正的重点可能在于,看谁的方法挣的钱多!
我很快就原谅了高老太太——虽然她根本不需要我的或者任何人的原谅,可是我并不完全释然;不,她大刺刺地拦着我,眼里的坦dàng无畏清楚地表示她什么都不怕,她的什么都不怕令我感到不安;对某些价值的敬畏,我想,毕竟是文明之所以为文明不可或缺的基础吧!
我不站着等
我们踏进和平饭店的咖啡厅。客满。角落里倒是有张桌子只坐着一个客人,白种人,我们走近,问他是否能让我们共坐;他点头,我们坐下。
侍者看见了,有点紧张地走过来问:“你们跟客人打过招呼吗?”
我愣了一下;他凭什么以为我们不懂这个基本礼貌呢?为了不冒犯他的西方客人,他却以质问来冒犯我们?反过来说,如果原先坐着的是长着东方脸孔的我们,而两个西方人前来与我们共坐,他是否也会紧张地质问他们:“你们打过招呼吗?”
我太多心了吧。在曾是帝国主义横行的上海,能住进典雅的和平饭店,能在太平盛世和一个上海人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喝杯香醇的咖啡,是件多么愉快的事。我摆出主人的架势为陪我的朋友点饮料:“有鲜榨的柳橙汁吗?”我举头问侍侍者好像没听见,只顾望着我的客人,我的客人于是用上海话说:“有鲜榨的柳橙汁吗?”
“有的。”侍者回答。
“请您给我们两个大杯的。”我说。
侍者飘忽地瞄我一眼,把脸对着我的朋友,等着他说话。朋友说:“请给我们两个大杯的。”
“好。”侍者转身走了。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的背影,有点儿张口结舌:“不是我多心吧?他……他根本不跟我对话?”
朋友带点尴尬地点点头,是,他也看见了。
“因为我是个女人?还是因为我不说上海话?”
朋友想了一下。静静地说:“大概两者都有。”
※ ※ ※ ※ ※
“填!”
她把一叠表格甩在桌面。
“三个人都得填吗?”我问。是个挺年轻的女孩子,扎着马尾。我们进来的时候,她正低头写着涂着什么,现在,她仍旧低着头,写着涂着什么。这是一个县级的宾馆。
“三个人都得分开填吗?”我提高声音。
“对。”她低着头,写着涂着。
不,我太不能适应了;我实在没法适应谈话时对方不拿正眼瞧你。“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