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来了个小男孩,背着个风琴,提着一盒披萨饼。他把身上七七八八的东西搁在地上,然后对我说:
“她要留在这里赚钱,不能走开,可是,”小男孩笑着,露出两颗大大的兔宝宝门牙,“我可以跟你去吃饭。”
※ ※ ※ ※ ※
我们在餐馆坐下。阿土点了香肠、薯条、百事可乐,每样两份,持会儿带出去给女人吃。
“你几岁,阿土?”
“七岁!”阿土说,“你呢?”
“我八岁,”我说,“比你大。”
他满意地点点头,大眼睛一转,问:“你怎么有那么多钱?”
他指的是我刚刚付账时拿出来的百元大钞。
“我的钱也不多,”我解释着,“我有两个小孩要养,一个跟你差不多大。我要很辛苦地工作才有钱——”
“你做什么?”他的嘴巴塞满了食物。
我想了一下,回答:“我每天到办公室去。”
“在办公室做什么?”
“嗯——”说,“写字。”
“哦!”阿土显得惊讶,他笑着说,“我以为你是清洁妇,打扫办公室的。”
“我也是个清洁妇没错,”我帮他切香肠,“我还煮饭、洗衣、带小孩,我的工作有好几份。”
“难怪你有钱。”他点点头。
“阿土,街上那个女人是谁?”
“是我妈妈的朋友,所以我妈要我照顾她。”
“你妈妈在哪里?”
“我妈?”阿土吧啦吧啦喝着可乐,“我妈死了!”
“怎么死的?打仗吗?”
“不知道。我爸走的时候也没跟我说清楚。”
“你爸哪去了?”
“不知道。他到很远的地方去——可不是南斯拉夫,南斯拉夫在打仗你知道嘛!
我爸不回来了。”
“那谁照顾你?”
“照顾?”阿土似乎觉得滑稽地笑起来,“我照顾爷爷,爷爷病了,躺chuáng上不动。奶奶做饭。”
“你们也住营帐里吗?”
“我们不住营帐,我们住公寓。”阿土的眼睛流转着观看四周,似乎对吃没兴趣了,“那个女人就住我们隔壁。”
“公寓隔壁?”我问,“那个女人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哦——”他伸出指头开始数:“她、她丈夫、她侄儿——她侄儿也是个大人,每天去上班,三个小孩,阿敏七岁,常跟我打架,他很坏,还有小桑妮,只有一岁,还有姨婆……算不清了。我妈说她姨婆脑子有毛病——”
“你妈妈,”我说,“你不是说你妈死了?”
“对对对,”阿土敲敲自己脑袋,“我老说错,我是说我奶奶,我奶奶啦!”
“等下我拉琴的时候,”他眨着明亮的大眼,愉快地看着我,“你要给我多少钱?”
我说我得想想看,然后注意到盘子里剩下大半的菜。
他耸耸肩:“刚刚街上有太太请我去吃披萨饼,我已经吃过了。吃不下了。”
※ ※ ※ ※ ※
在晚餐桌上,我把下午和阿土的邂逅说了出来。我知道我不该说的,因为,你看,还没说完,丈夫就在那头哈哈大笑:
“哇塞!只有你这种傻瓜会去上吉普赛人的当。今天南斯拉夫打仗,她们就说是南斯拉夫来的,明天阿塞拜疆开火,他们就变成阿塞拜疆人了。过几个月莫斯科打起来,他们就全是俄罗斯人了。来来来,为咱们的慈善家gān一杯!”
见证者
没事吧?跟你随便聊聊。
每个星期二,我从法兰克福搭火车到海德堡大学去教课。昨天,在火车上,看到这么一件事,说给你听听。
我站在曼海的月台上,等着换车。这天人特别的多。一群外国旅客,总有十来个吧,脚边围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显然是出远门的,愉快地说笑聊天。
火车进站了。这是班开往意大利的快车,一路上要经过许多阿尔卑斯山的湖泊和隧道。
车子停下来,一大堆人堵在狭窄的车门口。没有行囊、只夹着一本书的我,第一个上了车。到海德堡只有十分种的车程,所以我就在车厢与车厢的衔接走道里找了个角落站着,居高临下,看着旅客艰难地把大皮箱和自己的身体从密集的人体中挤上来。那门,真窄。
一个头发枯huáng的中年女人挤到我身边来,不胜负荷地把皮箱“碰”一声落在我脚边。
车厢与车厢之间的自动门也不管用了。一个年轻的女人,一手牵着幼儿,一手拎着皮箱,胸前晃dàng着挂在颈间的小皮包,正要走过来,被自动门给钳住了。她身边还堵着一大堆人。
枯huáng头发的女人伸手把门猛力拉开,嘴里嘟哝着:
“我的天,要把小孩给挤坏了!”
外国旅客正在前前后后地大声招呼,看是少了人、少了行李没有。huáng头发女人的丈夫终于也挤了上来,一个秃头、挺着大肚子的男人。他把一个更大的皮箱搁在我脚边;现在,我的脚已经没有动弹的余地。
秃头男人瞄了自己女人一眼,很有权威地吆喝:
“把你皮包关上!”
女人赶忙低头看皮包,手臂夹紧了,喏喏地说:“是,是关上的。”
男人嫌恶地说:“这些人gān嘛不回到南斯拉夫去!”
女人说:“是啊!挤死了!刚刚有个带小孩的女人,瞧,就是站对面的那个——”女人用眼睛示意,“就被自动门给夹住了,我把她放出来的!”
火车摇摇晃晃地走着,查票员已经来到走道,一个高拔的女声说:
“我的皮包——我的皮包被偷了……”
是那个年轻的女人,两三岁大的孩子紧紧依偎着母亲的腿。
“护照……车票……都没有了……”
挂在她胸前的皮包张着大嘴,露出一些纸张杂物。
头发枯huáng的女人,就在我耳边,对她丈夫说:
“一定是她刚刚夹在门里的时候发生的,她身边贴着那群——”
男人回头瞄她一眼,问:
“你看见啦?是你帮她开门的?”
女人用力点头:“是啊,那个自动门刚好要关上,她刚好要经过,她一手牵着小孩——”
“您有见证人吗?”查票员手里拿着剪票的夹子。
年轻的女人往四周张望。
“我们看见了!”秃头男人大声说,挺着胸膛,往前踏出一步。
“刚刚在曼海站上来一窝蜂塞比尔、克罗地亚人,乱成一团,”男人表情郑重地述说,“这位女士被夹在这个自动门里,那群南斯拉夫人就围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