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发生在一年前,一年里苗雨兰跟谁也没提,包括丈夫那里,也瞒得紧紧的,只是叮嘱丈夫多使点劲,给女儿找个理想单位。女儿已经失去了最好的,必须要在工作单位上给她弥补。
一年过去了,这桩事也算是让她们娘俩忘了,可是法国人保罗又来到中国,以国际专家的身份参与到石羊河的治理中。女儿先是扬言要找他算账,后来又软软地说,算了吧,我看见那高鼻子鬼就来气,暂且放过他吧。
苗雨兰怕,她清楚地看见,女儿说这话时眼里滑过一丝东西,那东西她再是熟悉不过,那叫余情未了,女人中毒的表现。她怕生变,更怕女儿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她受不了,所以急着想给女儿找到新的恋爱对象。
当然,女儿跟秦雨恋爱,有一件事令苗雨兰十分开心,她从女儿口中得知,邓家英的女儿邓朝露暗恋了秦雨近乎六年!
邓家英,你哭去吧。苗雨兰窃窃地笑出了声。
远处的邓家英果真在哭。她打电话找路波,路波不在,水文站的同志告诉她,路波又跑下游人家喝酒去了。天啊,他居然还喝酒,喝了一辈子还没喝够。把自己前程喝没了,职位越喝越低,身体越喝越差,还喝!邓家英本还想,找来路波,跟他商量商量。具体商量什么,她还没想清楚,但她想,路波来了,她的思路就会清晰,心里主意也会正一点。这个世界上,邓家英唯一能说知心话的就一个路波,这似乎是命定,一个单身女人跟一个一辈子没结婚的老男人,却能把话说一起,心也能想到一起。可是路波现在意志消沉,醉生梦死,几乎已经担当不起什么了。想想现在还如此的孤立无援,邓家英心里就着实不是滋味,痛得要出血了。
正伤心着,市里来人通知她,市委书记吴天亮叫她,说有重要事面谈。
邓家英不敢怠慢,工作归工作,私事归私事,哪怕天大的事,也不能影响工作,这是她的原则。
到了市委,吴天亮刚送走客人,见邓家英脸色苍白,问:“气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最近太累了?”邓家英紧忙摇头,生怕吴天亮从她脸上看出什么。还好,吴天亮及时转了话头,谈起了工作。省里来人要检查流域治理情况,吴天亮要邓家英把面上的工作做一做,甭到时候jiāo不了差。邓家英眉头锁在了一起,自身体不适后,工作方面就很难全身心地投入,尤其最近,心思几乎搁不到工作上。
“怎么,有问题?”吴天亮声音里突然有了关切。
邓家英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没说,愣一会,艰难地道:“我尽力吧。”
“家英……”吴天亮似是从邓家英的态度还有脸色上看出什么,往近走了一步,声音明显跟刚才不一样了,两只手像是尝试着要抚摸邓家英肩头。邓家英慌忙往后一闪,嘴里本能地说:“请书记放心,我会尽力gān好的。”
吴天亮往前走的步子止住,脸上表情既痛苦又尴尬,片刻,自嘲似的笑一声,道:“管理处有你,我是放心的。不过让你这么受累,我心里不安啊。”邓家英扬起头,努力着冲吴天亮笑了笑:“这是我的本职工作,书记gān吗不安?”
“家英……”吴天亮的声音里多了些东西。邓家英头一低,这次没躲。感觉吴天亮的手又要伸过来,最终肩上却空空的,没落下什么。偷眼一瞄,吴天亮双手僵着,似是被某样东西挡住了。
“家英你坐,有件事要跟你商量。”过了一会,吴天亮说。
邓家英犹豫一下,坐下,吴天亮心事很重地说:“我家若涵要跟秦雨订婚了。”
“若涵跟秦雨?”邓家英猛地抬起眼,吃惊不小,脸上甚至闪出惊恐来。
“我也是刚刚知道,小涵她妈告诉我的。”吴天亮讪讪道。
邓家英内心剧烈地起伏,按说吴天亮的女儿跟谁订婚,跟谁成家,跟她没一点关系,但这句话愣是伤着了她。伤在哪儿呢,邓家英一时有些把握不准,只觉得心在叫,很尖厉,血往某个地方集中,近乎坐不住了。“恭喜你。”半天,她动了动屁股,从嘴里挤出三个字。
“恭喜我什么,这个小涵,把生活搞得乌七八糟,我这个当爸的,不称职啊。”吴天亮灰着脸叹一声,尔后无话。看得出,他告诉邓家英这个消息,也是迫于无奈,绝无报喜的意思。邓家英不再说什么,脑子里反复闪着吴若涵和秦雨两张年轻面孔,后来忍不住就又想到自己的女儿,哦,小露。她的心连着抽搐了几下,慌忙起身说:“要是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家英……你家小露她?”吴天亮像是在着力弥补什么。
“小露怎么了?”邓家英莫名其妙地又是一阵紧张。
“哦,没事,我只是问问。”吴天亮言不由衷地说了一句,终还是忍不住地又道,“她的个人问题呢,你这当妈的不能不操心啊,孩子们都大了,我们得腾出时间为他们着想。”
邓家英目光幽幽地动了几动,像是逃避什么似的说:“她不跟你家小涵像,这孩子……算了吧,我回去了。”说完,咬着嘴唇离开吴天亮办公室。还没走下市委大楼,眼泪哗就下来了。吴若涵要跟秦雨订婚,他们两家的孩子要走到一起,小露,你啥时候才能让妈高兴一下啊——
到楼下,邓家英忍不住就想跟小露打电话,想听听她的声音,目光一抬,意外地看见了苗雨兰正在几个人簇拥下朝这边走来。苗雨兰是省里gān部,她到这来,就有一种气派。邓家英赶忙一闪,避开了他们。等苗雨兰趾高气扬走进市委办公大楼,她才像小偷一样从水泥柱子后面闪出身来。
这是个多事之夏,很多不痛快的事一齐涌来,袭击了秦继舟也袭击了邓朝露。秦继舟在医院里躺了两天,不见邓朝露的影子,不能再躺下去了,他要出院。主治大夫偏是不让,说病未完全治愈,他担不起这个责任。
秦继舟跟主治大夫吵了一架,qiáng行出了院。
回到研究所,他第一个给儿子打电话,让秦雨立刻回省城来见他。
秦家这对父子,感情上一直很拧巴。按秦继舟的话说,他们是冤家。儿子秦雨也这么认为。这怪不得谁。秦雨小时候跟着妈妈楚雅,是妈妈一手将他拉大的,性格更多地受了母亲的影响。那个时候秦继舟热血沸腾地在祁连山区,一座接一座修水库。石羊河几大支流,从源头到下游,当年一气修了十几座水库,每座水库都洒下了秦继舟的汗水,当然也有智慧。等他再次回到省城银鹭时,儿子已经老高了,见了他都不肯叫爸。楚雅也做得出,当年就给儿子灌输一个思想,说他爸死了,让河水冲走了,见了龙王。这些年虽然缓和了些,但缓和得远不够。加上秦继舟老要gān涉儿子的工作,限制他不能做这,也不能做那,儿子想西,他偏让东,儿子想东,他又叫嚣着让西,结果就把好不容易才恢复的父子感情又弄出了问题。现在儿子有什么话都不肯跟他说,顶多就是在他们夫妇吵得不可开jiāo时,站出来说上一句:“实在不行就离婚吧,你们这样吵,我看着都难受。”一度秦继舟还听说,儿子在教唆他母亲,让楚雅找个情人。“人不能太亏自己,更不能为某个虚拟的东西活一辈子。”这是秦雨的观念。秦雨还qiáng调,这观念适合一切,人生如此,爱情如此,事业也是如此。秦继舟气得大翻白眼,痛骂秦雨没有信仰,年纪轻轻怎么能说出如此颓废的话?秦雨听了并不急,带着恶作剧的口吻道:“老爸,你这辈子信仰什么,马列主义,还是乌托邦?”笑完,沉沉道,“你那不叫信仰,是投机,是愚昧。你们这代人,嘴上老是qiáng调信仰,最终却连信仰的门都没找到,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