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话呢小露,这话听着咋这么别扭?”苗雨兰脸上果然别扭了几下,旋即又问:“真没有?”
见邓朝露郑重点头,苗雨兰像是松下一口气,不过很快又说:“没有最好,小露你也是阿姨看着长大的,放心,就算姓林的对你不满意,阿姨也要想办法,帮你物色一个更好的,这事包在我和你师母身上。”
邓朝露差点就要破口大骂,姓林的对她不满意?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刺耳啊。后来她明白了苗雨兰的用意,那用意明显地写在脸上,傻子也能看得出来。明白后邓朝露就变得无所谓了,她谢了一声苗雨兰,然后告诉苗雨兰,她的事不用任何人操心。苗雨兰说怎么会呢,阿姨可不能那么绝情,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大堆照片,让她挑。邓朝露随便拿起几张,扫了一眼,说还是留给你家若涵吧,我用不着。她的话把苗雨兰脸都气青了,第二天就跑去跟楚雅告状,说她越来越没教养了,怎么看怎么像邓家英,楚雅很快又将这些话传到了所里。
这个多事之夏,邓朝露突然感到有很多东西朝她涌来,挤压着她,撕裂着她。以前的她单纯、透明,像个小傻瓜,现在这些人却一股脑儿让她复杂。更可怕的,这些人似乎不只是冲着她的爱情,还冲着她的导师,她的母亲。邓朝露果然就复杂了,一个巨大的疑问不可阻挡地跳出来,狠狠地把她压住。她翻不了身,也动弹不得,感觉周身压满了东西。那些东西带着颜色,带着牙齿,也带着毒。
我是谁,我来自哪里?邓朝露忽然就问了这样的话。她把自己吓住了,面色惨白。尔后,她身上爬满了蚂蚁,心上更是爬满了坚硬而又刻薄的虫子。她一刻也坐不住了,研究所这幢曾经充满诱惑充满温馨的小楼,现在变成了蒸炉,变成了电烤箱。她甚至看到,墙上每一块旧砖,都在冲她发出嘲笑。
她没了一点心劲,心思再也回不到工作回不到科研上,甚至觉得将此生囚禁在象牙塔里搞学术是件十分滑稽愚蠢的事,学术都成了这样子,还有什么搞头?尤其是副所长章岩津津有味帮下面作假,沾沾自喜地炫耀又有多少赞助到账时,更让她看到学术的末路,看到自己的末路。
让他们作假去吧,她气愤地摔开手头的科研材料,又把导师安排给她的另一个课题锁在了抽屉里,然后就坐在小楼里发呆。
祁连山茫茫苍苍。这山看似并不险,没有奇峰危谷,没有刀凿斧劈的那种凌厉,但你真到了它面前,就感到它的雄浑它的冷峻了。邓朝露是突然决定离开省城的,她要去见路波,她必须见到路伯伯。
邓朝露跟谁也没说,甚至没跟导师秦继舟打上一声招呼。自那天起,导师眼里多了东西,见到她不再那么从容自然,目光惶恐而紧张,想往她脸上搁,又怕,生硬地躲着,可又明显躲不开,反把她弄得心乱。还有说话的语气也变了,以前导师总是带着命令的口吻,根本不容她和其他弟子讨价还价,但那天起,导师对她,明显是另一种语气了。
导师语气里多了样东西,明显带着温暖,但是……邓朝露不敢想下去,很多事她都不敢想下去,现在她想躲。躲开那些谣言的追杀,躲开一道道诡异的目光,以及假惺惺朝她伸来的那些所谓的关爱之手。
路波在石羊河最上游杂木河水文站当站长,往杂木河去本来先要到毛藏县城,弄不好还要在那住一夜,因为从县城通往杂木河水文站的班车一天一趟。邓朝露不想去县城,更不想在那里留宿,她心里塞着急不可待的东西,她抄近道。以前跟导师去杂木河,他们是从草原上直接穿过去的,导师喜欢步行,喜欢走走停停,有时候甚至喜欢睡在草原上,他说他能听懂草原的话,哭泣或者歌唱的声音,能看到草原流出的血,草原以前是流rǔ汁的,现在流血。邓朝露起先怀疑,后来信了。因为她发现自己也能听懂草原的声音,不只草原,她还能听懂山的声音,河的声音,甚至能听到草木发出的微弱的喘息,便相信人跟万物原本没有隔阂,都是自然的生灵,生灵间当然会有感应。
现在邓朝露就有那qiáng烈的感应了。真的,当她站在祁连山脚下,面对这片辽阔的草原时,心头的郁闷还有惆怅立刻减了许多,窄闭的心扉瞬间宽畅。她深呼了一口气,再呼一口,双臂不由得就展开,像是飞出的翅膀。哦,草原,哦,雪山,哦,我的牛羊。邓朝露学着青年洛巴的样子,连连哦出几声,抖抖肩,将旅行包往紧里背了背,急切地扑进了草原。
邓朝露决计步行而去。如果能遇上一位漂亮的骑手,带她一程,她会在天黑前赶到杂木河水文站。遇不到也没关系,太阳落山之前,她肯定能到那幢白房子。
一想到白房子,邓朝露的心飘忽了一下,脚步忽然疑惑,犹豫着不敢往前迈了。就在这当儿,一只鹰从头顶掠过,打了个漂亮的旋,猛地一蹿,往极高处飞去了。
“疾风!”邓朝露高叫了一声。她认得那鹰,是青年洛巴的“战神”,以前曾被草原上的汉人们误伤过,后来洛巴给它取了一个汉语名字,并真诚乞求那些以猎鹰为乐趣的汉人们,让它飞翔吧,它要是折了翅膀,草原便没了天空。汉人们被这位年轻人打动,再见了“疾风”全都举目仰望,再也不敢轻易地端起土枪了。
“疾风”并没听到她的声音,很快飞到她目光够不着的地方。邓朝露脚下来了劲,只要“疾风”在,青年洛巴一定就在草原深处。一想今天有可能见到洛巴,邓朝露心里竟漫开一层怪怪的涟漪。
邓朝露跟青年洛巴是有故事的。那还是在她大一的时候,暑期母亲去了以色列,考察滴水灌溉技术,邓朝露没有回谷水城那个家,径直到杂木河路伯伯那里。事实上小时候,邓朝露常常由路伯伯带,那时路伯伯并不在杂木河水文站,是在龙凤峡水库。母亲只要有事,就把她往路伯伯那里一塞,路伯伯既当爹又当娘。对于一个从没见过父亲的孩子来说,路波几乎就是邓朝露心目中的父亲,她在这里得到温暖,也弥补父爱。只是随着年龄的增大还有工作的繁忙,她去路波那里的次数才越来越少。
那个夏天太阳格外足,前一年冬季落了不少雪,chūn季又连着下了几场透雨,石羊河水猛涨。杂木河又是石羊河上游最大一个分支,算是源头,那年的杂木河格外美丽,河水碧蓝清澈,能照得见人的影子。河两旁盛开着娇艳的格桑花,满山遍野都是,绚烂夺目极了。那是雪域高原的幸福之花,生命之花。藏在山谷间的还有金达莱、野百合,以及耀眼的马兰花。太阳一出,杂木河便泛起道道波光,花们像是争相斗艳似的,铆足了劲疯长。那时候路伯伯刚调到水文站不久,担任站长职务。邓朝露去了,便赢得全站人的喜欢。站上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孩,是从水利学校毕业的。邓朝露跟她住一个宿舍。白天女孩陪她上山,采撷野花,编成各式各样的花篮,要么戴在头上,要么围在腰间。水文站的人见了,都夸她们比花还美。有人甚至就叫邓朝露格桑花,说只有这个名字才能配得上她。邓朝露甜甜一笑,说她不是藏族女儿,真要是,就这么叫了。路波也很开心,邓朝露变换着花样打扮自己时,路波就站在远处,痴痴地看着,目光里蠕动着很多东西。路波这一生没结过婚,邓朝露听母亲说,路伯伯曾经深爱过一个女人,是那场浩劫毁掉了他的爱情,也毁掉了他一生。那年龙凤峡水库修完,母亲邓家英还有导师秦继舟都去了谷川县,谷川又连着搞了几次大会战,修了好几座水库。路伯伯却留在了龙凤峡,脚步再也不肯往外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