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柳震山心里犯起了愁。工地大会战已经打响,说什么也不能停,而且谷水地委明确规定了时间,要在半年内筑起一座大坝,拦住奔腾而下的河水,然后再开赴另一个工地。
地委那年下达给县里的任务是,一年建成三座水库,三座啊。
就在柳震山不知所云的当儿,身后传来秦继舟请战的声音:“我去,我就不信炸不下来一块石头!”这话说得极为轻松,柳震山回头看了秦继舟一眼,没吭声。秦继舟又说:“我怀疑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思想问题,炸山取石哪有那么多技术?”
一旁的邓源森听不习惯了,恼怒地瞪了一眼这个来自省城的小知识分子,埋汰道:“一边去,瞎添什么乱!”这话呛住了秦继舟。秦继舟当年是龙山群众敲锣打鼓迎来的,地委领导还给他披了红戴了花。作为省城第一个提出放弃安逸生活,献身广阔农村的大学毕业生,他的事迹那一年得到了广泛宣传。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道,广播里天天播他的新闻。他到了龙凤峡工地,更是受到器重。县革委会主任、龙凤峡水库总指挥马永前非常欣赏他,将他树为一面旗帜,还对他委以重任,让他负责大坝技术工作,县里的技术员吴天亮也得听他的。挨了呛,秦继舟当然不高兴,还没人能灭掉他的革命激情,二话不说,就往山上去了,这时山上亮起了huáng旗,huáng旗是信号,告诉山下,上面又要点pào了。邓源森几步奔过去,一把拽住他:“想找死是不是,你想死,我还担不起责任呢。”说着冲身后几个人吆喝一声,秦继舟被qiáng行带到大坝这面。
这事大大地刺激了秦继舟,随后,他将一份报告递到马永前手里。这天天黑之前,工地上贴出一张红榜,向全工地贫下中农还有青年社员发出号召,要求大家积极报名,到山上去,到最需要的地方去。
有人骂这招很损,更多的人却被召唤,被激励。
苗雨兰第一个报了名,当时她正跟邓家英争铁姑娘队队长呢。吴天亮也报了名,不能不报,谁不报思想就有问题。紧跟着,青年男女们都报了,就连工地上受管制的四类分子也争先恐后往红榜前面挤。
邓家英记得很清,那年没报的,全工地就两个人,一个是他们村的地主五斗,一个古怪的中年男人。另一个就是路波,当时他是老右,反动学术权威,戴高帽子的人。
时间仿佛回到了1970年那个深秋,山上的草已枯huáng,工地南边的铁柜山,落叶已经铺满山梁,山成了另一个颜色。山的对面,几千号群众聚在一起,一场别开生面的动员会正在召开。
马永前刚刚讲完话,秦继舟就跳上了台。他挥舞着胳膊,先是带头呼了几声口号,接着就讲起放pào来。他说放pào就跟铲除灰尘一样,毛主席说过,扫帚不倒,灰尘不会自己跑掉。放pào也是一样,pào手不上去,石头不会自己掉下来。只要我们怀着必胜的信念,任何困难都吓不倒我们。
台下响起欢呼声。那年工地上那些男男女女,只要是青年人,都想听秦继舟讲话,都想看秦继舟甩胳膊呼口号。邓家英缩在人群中,她本来能站到更显眼的地方去,比如站到苗雨兰那地方,或者再往前一点,站台下。但她选择了躲。她怕秦继舟咄咄bī人的目光,更怕他脸上激动万分的神情。但是一日不见,如隔了三秋,心里爬满了蚁,急得不成,也煎熬得难受。那个时候邓家英并不知道自己是喜欢上了这个白衬衣男人,等明白过来,他在她心里,已经很重要很有分量了。
邓家英的脸羞得通红。
那晚秦继舟把动员大会推向了高cháo,他是一个能煽动别人的人,也是一个能点燃别人的人。在邓家英他们眼里,秦继舟不只是见过大世面的,更是有学问的。而且,而且他真的让女孩子们心乱啊——
秦继舟慷慨激昂说了许多,会场快要沸腾了,半瞎子跳上台来,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半瞎子有点委琐,他怎么能用胳膊肘捣秦继舟呢,他算什么,人家秦继舟又是什么?可是秦继舟却很配合地跳下了台,紧跟着,邓家英就看到可怕的一幕。
路波和地主五斗被反捆着胳膊,脖子里挂着纸牌,两人名字上都打了黑叉。批斗开始了。有人冲上台去,开始揭露批判,有人紧跟着跳上去,说他们想挡住历史的车轮,想破坏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运动。邓家英暗吸一口冷气,幸亏她报了名,不然……
并不是每一个报了名的人都能到山上去,发动是一回事,让谁去又是另一回事。指挥部对上山放pào炸石的人做了严格挑选,邓家英和苗雨兰当然不在挑选之列,她们是铁姑娘,是女人,女人是不能上山的,这是乡俗。四旧虽然破除了,乡俗却被严格地遵循着。秦继舟也不能上山,虽然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可没人真敢让他到山上去。让一个来自省城的激进青年去冒险,邓源森担不起责任,柳震山同样担不起。至于革委会主任马永前,更是不许秦继舟有任何闪失,秦继舟是他手里一张王牌,怎么能舍得让他冒险呢?不幸得很,后面派上去的三个pào手又出事了,这次不是哑pào,是爆破方向出了问题,石头没滚到山下,而是直接落在了pào窝里,砸断了两个pào手的腰,另一个被炸起三丈高,掉下来摔成了肉酱。
激情突然冷却,整个工地再次笼罩到yīn影中,前些日子的热情仿佛变成了杀手,人们突然间望山却步。就在这时候,负责技术的吴天亮突然提出一个方案,让路波上山!
路波对吴天亮的意见怕就是那时候开始的,到现在,这误解还没消除。
第13章
邓家英的病惊动了吴天亮,吴天亮匆匆赶到医院,问路波:“到底怎么回事?”
“这事用不着你书记操心。”路波想理不想理地说。
“到底怎么回事,快说!”吴天亮急了,同时也有些羞愧,居然这个时候才知道邓家英住院。
“说了又能咋,你是书记,不是医生。”路波说完就走,被吴天亮一把拽住。
“我问你,到底怎么回事?!”吴天亮加重了语气,脸色也变得极不好看。路波不屑地看他一眼,说了句无可奉告,可把吴天亮气坏了,猛地扳过他的肩头:“你还想跟我作对是不是,一辈子了,难道你就不能清醒一次?”
“不能!”路波果断地回绝了吴天亮,一把甩开吴天亮的手,要往病房去。吴天亮追上来,求告似的说:“你跟我说实话好不,到底是不是癌,我这心里,急啊。”
吴天亮的声音像哭。
路波慢吞吞地回过身:“是又咋,不是又咋,难道书记有回天之术?”
吴天亮登时绿了脸。路波这话虽是在挖苦,却也明白无误地告诉他,邓家英患的是不治之症,是癌!他头里嗡一声,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路波这次倒是没袖手旁观,搀扶了一把吴天亮说:“你还是回去吧,这里有我照顾。”
“路波你个浑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路波yīnyīn一笑,“你不是在招乘龙快婿吗,我哪敢惊动你大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