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震山显得很无奈。上级命令不可违,水库大会战必须掀起新高cháo。但龙首山顶炸山取石真是困难重重,山顶地质结构异常复杂,岩石极不规则,断裂带四处都是,爆破很难控制方向。加上来工地的pào手都是临时挑选的,有些根本就没放过pào,临时突击一下就上阵。这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峡里的社员都有恐惧心理,龙首山在峡里地位极其特殊,谁心里都认为是龙脉。坏了龙脉会断子绝孙,山里人祖祖辈辈都这么讲的,也都这么坚守着。运动热火朝天,人们嘴上虽然不敢讲,心里却不能不想。有了这个心理障碍,技术再娴熟的人也会犯错误,手忙脚乱算是小,点了pào往相反方向跑的人多的是。两天前炸死的那个年轻民兵就是如此,pào一点,他往dòng里面去了,结果活活砸死在dòng里。
一度时期,柳震山真还把希望寄托在秦继舟身上,心想省里来的技术员,怎么着也比吴天亮几个要qiáng,况且还是清华的高才生,了得。哪知连着听了几次秦继舟的话,次次都出事,才知道遇见了绣花枕头。后来再打听,秦继舟根本就不懂放pào,他学的是水文水资源,这专业用来修水库都是外行,何况放pào这种事。于是某个huáng昏,柳震山心血来cháo,将青年突击队还有铁姑娘队集中在山下,搞了场实战练兵,点名让秦继舟出来当老师。邓源森劝他别这样,说这样有风险。柳震山大声一笑:“有嘛的风险,不就是让秦大学放一pào嘛,放响了我给他披红。”
“放不响呢?”邓源森紧着声音问。
柳震山想了想说:“放不响,他会放不响?”他哈哈笑了几声,转而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扯开嗓子说:“他秦大学真要放不响,我让他回他的学校去!”
人群中的邓家英头里轰一声,仿佛先柳震山看到了心中偶像秦继舟当众出了洋相,莫名的,心就揪在一起,怀里像是有几只兔子在跳。
谁也不知道,那年邓家英是怎么喜欢上秦继舟的,包括她自己,怕也说不清。秦继舟那年是工地上的风云人物,全工地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他走到哪,激情就能传播到哪。人们纷纷争说这个来自清华的高才生,男人们谈论着他的家世,谈论他跟革委会主任马永前的关系。那年他是马永前的掌上宝,马永前走到哪,都要把他带上,开什么会,都要让他发言。凡是他说的,马永前都认为对,凡是他倡导的,马永前都要在水库工地推广。男人们就说,这后生,了不得啊,能把革委会主任迷住,得有多大能耐。姑娘们则谈论他会不会gān活,会不会拉架子车。还有他那么gān净一双手,应该是握笔写文章的,怎么也会跑工地上拿锨把?还有他的衣领咋总是那么白,同样河里的水,怎么他洗的衣服就gāngān净净?
总之,那年关于秦继舟的话题,多得说不完。情窦初开的姑娘们,看他的目光无一不迷蒙,不热烈,不燃着火苗。
这些目光中最属邓家英的特别。
邓家英已经到喜欢男人的年龄了,多少个夜晚,她偷偷将他从心底拿出来,想啊想啊,冷不丁地,脸就红成一片,热成一片,心也跳得接不上气。好几次,她拉着架子车上坡,冷不丁看到他,腿一下软得没了力气,险些就将架子车丢脱。跟她一起gān活的姑娘见她丢魂落魄,嬉笑着说,赶明儿,找个媒婆婆给你提亲吧,再不提,被人抢了去。
“打嘴!”邓家英假惺惺臭同伴一句,拉起架子车,吭哧吭哧往坝的方向去了。
秦继舟对此浑然不觉,仿佛他来龙凤峡,就是为了扰乱姑娘们的芳心。直到有一天,他被邓家英拦在河边小树林里,邓家英憋半天,说不出话,脸红得快要赶上西边的晚霞了。秦继舟不明就里地问:“你是不是想当技术员,这个我可以跟指挥部说,你上过高中,成绩优秀,这些我都知道,在工地上表现也很不错。”
“你还知道啥?”邓家英大着胆问了一句。
“你是邓书记的女儿啊,邓书记专门跟我jiāo代过。”
“我爹跟你jiāo代了什么?”她能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了,她的双手背着,汗津津的手里握着一样东西,那是山里女孩表达相思时最常用的礼物,她亲手做的一双绣花鞋垫。那可是缩在山下窑dòng里就着煤油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上面是一对戏水鸳鸯。
“呵呵,没jiāo代什么。指挥部要挑一批回乡知青,让我普及水利知识。邓家英,你愿意参加不?”
“我愿意!”十八岁的邓家英脱口就道。一激动,双手拿到了前面。
“你手里拿的什么?”秦继舟好奇地看着她双手,问。
邓家英脸越发红,吭半天,羞答答地说:“鞋垫,送给你,不嫌弃吧?”
要是换了山里男孩子,怕早就飘了起来。邓家英可是邓家山数得着的俊俏姑娘呢,就是在工地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俊女子。哪知秦继舟接过鞋垫,掂手里看了看:“这个我不喜欢,有时间还是看看书吧,你要做一个有文化的人。”说完,将鞋垫退还给邓家英,哼着“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走了。
邓家英傻傻地站在树林里,落日已经隐在了西山后,晚霞也已不见,大地显得既朦胧又苍凉,天要黑了。
他不喜欢,他居然不喜欢!当夜幕彻底笼罩住峡谷时,邓家英用力将鞋垫扔在了龙水河里,心里赌咒再也不理他,脚步七拧八歪地往山下窑dòng里走去。
不理真还由不得。那天邓家英真是紧张得要死。柳震山的脾气谁都知道,一个说一不二见谁都敢黑脸的人。父亲邓源森算是修水库的元老,又兼着工地指挥部副总指挥,骂时照样劈头盖脑。就连革委会主任马永前也惧他三分。邓家英曾经提醒秦继舟,是在参加那个普及班后,两人关系似乎近了许多。邓家英终于敢跟这个工地上的风云人物开玩笑了,叫他别逞能,说我爸放了一辈子pào,现在都没招,你连山顶都没去,就敢chuī牛?秦继舟压根没把她的话当话,自信满满地说:“这你不懂的,这是技术。他们连pào眼都不会布排,不出事才怪。”
我倒要看看,你有啥技术!邓家英鼓着嘴,心里满是不服气,她在等秦继舟出来。不大工夫,秦继舟在马永前和民兵营长半瞎子等人的簇拥下,煞模煞样地走出来。众目睽睽之下,先是冲邓家英他们讲了一大堆爆破原理。注意,他讲的是爆破,而柳震山和邓源森挂嘴边的是放pào,人家就是洋气。那些原理听上去非常陌生,什么定向啊,什么断面层分析啊,什么横切面竖切面,还有单排眼双排眼,甚至三花眼三角眼,讲得头头是道,听的人却如坠雾里。尤其邓家英,对他的好奇越发浓,目光蒙蒙,眼神迷乱,心里dàng漾着某些东西。就在邓家英快要陶醉时,柳震山忽然说:“行了秦大学,讲得好不如gān得好,走吧,大伙等着看你表演呢。”
秦继舟跟着柳震山他们,大步流星往山上去。看着秦继舟渐行渐远的身影,邓家英心里忽然紧张,莫名地就替他担心起来。
结果,那天出丑了。
那是秦继舟第一次在邓家英面前出丑,也是头次当那么多人的面出大丑。他没放响pào,点了一共三次,一pào也没响,全是哑pào!这事着实稀奇,怎么全是哑pào呢,就算炸不下目标物,也不该是哑pào啊。秦继舟满头大汗跑出窑dòng时,山谷里爆出柳震山的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