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继舟鼻子里重重哼出几声,苗雨兰三个字几乎是嚼碎后吐出来的。
至于吗?那天秦雨很是解嘲地笑出了声。他觉得父亲不只是愚顽,简直就有点僵化到底。多少年的恩怨,到现在还化不开,人gān嘛要把自己装进过去啊,让过去压住一生,永远翻不过身,有意思吗?
“爸,我觉得你挺没趣,你们都很没趣,陈芝麻烂谷子,你们当宝贝一样珍藏一辈子。”
秦雨本还想说,他心里有许多这样的话,一直想找机会吐出来,吐给父亲,也吐给苗玉兰还有楚雅,吐醒他们。哪知父亲突然喊叫起来:“不许你小看历史,更不许你用这种口气!”
半天,父亲又说:“雨,你不懂啊,真不懂。”父亲的眼变得茫茫苍苍,是云,是雨,又像是电。突然地,父亲气急败坏打翻了桌头的杯子,一把推开桌上的资料还有书本,像是要发疯似的,说出一句让秦雨这辈子也不可能忘掉的话。
“谁忘了过去,谁就不配谈未来!”
父亲说完那句,像是突然被掏空似的,整个人变得虚脱,很有点力不从心要倒下去的幻觉。那一刻秦雨有点怕,父亲身体不好,激动不得,不管怎么样,父亲的健康他不能不管。就在他试图走上前宽慰父亲时,父亲从怔想中醒过神来,用几近温暖的语调说:“你应该清楚爸的心思,放着那么好的姑娘不爱,却要走弯路,你啊——”
秦雨一下懵了,不敢再儿戏,父亲这句话显然还是捅到了他某个地方,让看似什么也不在乎的他心里狠狠地抽搐了几下。父子之间到底还是有一些默契,用心说出的话彼此都能听出深意。秦雨垂下头,沉闷半天,然后咬咬牙说:“爸,不要抱这想法了,我跟她之间,根本不可能!”
秦继舟心里也是一动,他能听懂儿子的话,儿子此时说的这个她,决非吴天亮和苗雨兰的女儿吴若涵。
臭小子,想瞒我,没那么容易!秦继舟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不过很短,对待儿子,秦继舟丝毫不敢大意,生怕一疏忽,落进儿子设下的圈套。跟他妈一样呢,满脑子是不gān净的东西,诡计!
“为什么?”他问儿子。
“我说了不可能就是不可能。”秦雨忽然变得烦躁,刚才那种儿戏的心境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安,是惶恐。好长时间,秦雨是不能想那个人的,不管谁提起,他都会条件反she似的显出不安,显出莫名的焦躁和愤怒。他恨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自己。
“绝不可能!”他又咬牙说了一声,好像是给自己鼓劲儿。
“不可能,真不可能。”说这话时,秦雨的声音弱了下来,学他父亲那样,也变得要虚脱。
“如果爸非要让它变成可能呢?”
“不,这不可能!”秦雨猛地站了起来,一双眼睛里突然布满了血,“爸你装什么糊涂,为什么不可能,应该问你自己!”
瞬间,秦继舟傻了,哑了。这话太恶毒,太有杀伤力,秦继舟彻底被击败。
儿子这话是有明确指向的,往事滚滚而来,裹着沙,裹着尘,夹杂着雷电,他抵挡不住。
无耻!他从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声,尔后,就像一只斗败的公jī,瘫在那儿。
儿子在怀疑他,捣毁他,甚至撕碎他,让他连一点尊严和体面都留不下。
这个孽障!
chuáng上实在躺不住,秦雨起身,往外走。夜色如cháo,带给人太多的联想,也带给人太多的不安。院子还是那个院子,白房子还是以前那白房子,院里的花草,还是曾经的花草。可这次来,感觉跟以前幡然不同。以前秦雨是这里的主人,院里的一草一木,都跟他紧紧相连,他熟悉它们的气味,熟悉它们的生长和枯萎。它们也同样熟悉他,他高兴时,这些草木会发出欢笑的声音,当他悲伤或彷徨时,草木们会眨着眼睛,露出忧伤的表情。多少年过去了,秦雨觉得早跟它们融在一起,分割不开也断裂不开。可是现在,陌生两个字袭击着他,让他觉得离开这里是一件耻rǔ的事,一件绝情的事。
我难道真的错了?往外走时,秦雨忽然生出这样的感慨。这感慨一半来自于对白房子的感情,另一半,则是这次到流域后意外生出的一种恍惚感,距离感,还有专业领域的迟钝感。
是啊,迟钝。一个天天坐在办公室里,玩虚的玩空的,按照上级意图去刻意“编造”学问的人,一旦回到这真实而又残酷的现实中,落差立马就有了。
秦雨很痛。这痛,是为自己热爱的专业生出的,也是为急剧消失的绿色和河流生出的。
哦,河流——夜色下,秦雨发出这样的呼唤。
这个睡不着的夜晚,秦雨的步子最终停在了北边小山包,玛尼堆前。这可能是宿命,他是发誓不想邓朝露的,他现在是有妇之夫,吴若涵的老公,吴天亮和苗玉兰的乘龙快婿。这个世界上别的女人,他没资格想,也不能去想。但是他的步子还是停在了玛尼堆前。
夜色朦胧,凉风习习,皎洁的月光刺破淡淡的云层,将一匀儿的白洒下来,晕白,凉白。山在月色里变了颜色,草也在月色里变了颜色。高高的玛尼堆越发朦胧神秘,仿佛一个谜团,竖在那里,可上面又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夜空下冲他发问。脚下的大地,身边的山峦,在风中微微发颤。那颤通过一种奇特的方式,电流一般击到他心上,秦雨站不住了,仿佛随着风抖起来。
抖着抖着,眼前忽然出现幻景。十多年前的那堆篝火又燃了起来,就在玛尼堆旁,篝火映出一张张年轻而又红润的面庞,那么青chūn,那么耀眼,朝气蓬勃。面庞里有他,也有她。天呀,她怎么那么真实,那么清晰,仿佛一天也没离开过他。
秦雨兴奋了,月夜里他想叫,想奔跑,想不顾一切地奔向神秘的玛尼堆,奔向那堆篝火,奔向……
“小露!”过了很久很久,秦雨疯狂而又压抑地喊出了这么一声。
第21章
邓家英出院了!
病没好。尽管术后恢复的不错,但医生还是建议,继续住院治疗,以防复发或其他恶性病变。可医生的话管什么用呢?邓家英一刻也耐不住了,先是冲女儿邓朝露说:“快办手续吧,我一分钟也躺不下去了,我要回谷水。”女儿哪能答应,哭着求她:“妈,忘了你的工作好不,工作可以由别人gān,妈却不能由别人代替啊。”
“妈不是为了工作,妈实在不愿意在这里躺下去啊。”邓家英撒谎道。
女儿邓朝露因为跟法国人合作的那个项目,被迫离开医院,邓家英马上催促路波:“还愣着做什么,快接我出去。”路波哪敢,打电话向吴天亮求援,吴天亮说:“你让她在医院好好养病,啥也不能想,啥也不用她想。”
由不得不想。包括吴天亮自己,也做不到。旱情像瘟疫一般蔓延,谁也阻挡不住。不只是下游,包括龙山还有谷川区很多乡镇,也频频出现水荒。农作物大面积旱死,谷水县六个乡镇人畜饮水出现问题,就连最上游的毛藏县,牧民们也开始赶着牛羊往雪线最深处转移了。那是一列浩浩dàngdàng的队伍,走在草原上,颇为壮观,也颇令人寒心。牧民们一边走,一边祈祷,雪山之神啊,请庇护你的子民,保护你的牛羊。白房子北边的玛尼堆前,藏人自发地组织了一场规模宏大的祭山盛会。方圆数十里乃至百里,上千号牧民如期而至,天堂寺高僧担起主祭之责,为凡黎祈福。可是不管用,几年前举行这样的大型法会,一定是yīn云掠山,细雨霏霏。可这次,任凭虔诚的藏民们怎样叩拜,那一丝云彩就是不肯前来。骄阳似火,草原如灼,滚滚热làng蒸腾得人想叫,牛羊们大张着嘴巴,却流不下一滴水来。更可怕的,祭山当日,现场就有五头牦牛晕死过去。最后连高僧也不得不发出长叹,恩我泽我的草原啊,怎么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