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家英的目光透过半开着的车窗,盯住远处依稀可见的那条河。邓家英记得,自己刚参加工作,到沙漠地区参观时,那河是有水的。包括今天要去的南湖,那时还长着芦苇,游着野鸭子,邓家英还在湖里捡过野鸭蛋呢,可好吃了。时过多年,河早已不是河,如果不凭当年的记忆,你连河的形状都看不到,曾经是河的地方,如今要么是农田,被看似蓬勃的景象覆盖,田头还有高科技农业示范区的牌子,要么满眼huáng沙,一片gān涸。
河早已断流,被吞噬,被消亡。太阳从远处的地平线喷薄而来,大漠瞬间变得有了生气。邓家英突然让司机停车,想下去走一走。
脚步踩在柔软的沙土上,邓家英想起了一些事,想起了路波。八十年代,上级有意让她到沙湖县工作,担任水利局长,那时路波处境并不好,在龙山另一座水库当库管处副主任,整日酗酒,醉了就睡,就骂人。有一天还跑到老书记柳震山家,质问为什么要给他平反,不让他死在那个年代。气得柳震山把邓家英叫去,让她给路波做工作。有些工作能做,有些真是做不得啊。邓家英知道路波心病在哪,但又取不掉。谁能帮死去的人复活呢?那个时间,邓家英整天惦着的就一件事,帮路波找到女儿。对了,路波是有过一个女儿的,是跟当年县剧团的头牌演员程雪衣生的,这事当年邓家英并不知情,运动结束后很多年,邓家英才听说。那场运动,路波不但失去了父母,还失去了跟他相伴不久的妻子,他们唯一的女儿,在程雪衣神秘失踪后也不见了,县里有两种说法,一是说孩子也死了,但路波不信,坚称女儿还活着。还有一种说法,雪衣失踪前将孩子送给一个沙乡妇女,苦苦哀求着把她带大。每每想起这些,邓家英就有一种长泪难流的痛。对路波女儿的下落,邓家英相信后一种,没理由,就是相信,她不相信雪衣和路波的女儿会夭折,上帝不会那么绝情——
邓家英愣是要把那次机会让给路波,几次找老书记柳震山,让她看在路波当年为兴修水库做出巨大贡献的份上,不要对他太苛求。
“给他一条路,让他活下去吧。”邓家英沙哑着嗓子说。
“我不给他路?”柳震山愤愤不平。
“让他去当这个水利局长,他能胜任,他的水平还有能力您是知道的。”
“不行!”柳震山态度很坚决,“他一天不振作起来,我就一天不能把权力jiāo给他,这人,得拿狠法子治!”
那次机会,邓家英没要,最终路波也没得到,到沙湖县担任水利局长的,是苗雨兰。邓家英现在想,假如那时她去了沙湖,情况会不会是另一种样子?
老了,真是老了,常常想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邓家英甩甩头,伸手捋一下被晨风chuī乱的头发,原又回到车上,跟司机说走吧。
牛得旺们天不亮就起来了,gān这活就得起早,赶工呢。昨儿个村支书牛得旺看见了邓家英们的车,为防变化,牛得旺连夜开了会,要求村民们争分夺秒。“如今打一眼井容易吗,不容易啊,东拼西凑找钱不说,还要摆平各种关系。关系你们懂吗?”牛得旺突然瞪圆眼睛,问村民。村民们啥也不懂,不能懂,只管听支书的就是。
“好吧,骆驼你看紧点,三个工日后必须完工,下周省里还来人呢,不能让人家说三道四。”
叫骆驼的马上点头道:“支书你就放心吧,今天gān一天,明天完工。”
邓家英赶到现场时,骆驼正吆喝着五六个农民,加紧gān活。现场还有请来的技术员,自然是县水利局打井队的。邓家英打发走出租车,疾步朝打井处走去。还未到跟前,就听骆驼喊:“哎,那是谁,井上不能来女人,走开,走开你听到没?”
邓家英没理,继续往井上去,骆驼急了,当时他并不知道来人是邓家英,以为是到沙乡串亲戚的妇女。骆驼姓刘,原名叫刘洛,一条腿有点问题,走路老是左腿拖右腿,合起来就是洛拖,沙漠里最值钱的就是骆驼,这样一来,他便有了一个贴切的外号“骆驼”。骆驼是村支书牛得旺的跟班,在村里管钱的事。村支书不在时,他就代行支书的职责。
“喂,听到没,喊你呢,停下!”见邓家英不听劝,骆驼大了嗓子。
邓家英抖擞jīng神,继续往前去。骆驼急了,扑上来阻止。邓家英说让开,骆驼说凭什么,沙漠是你的?邓家英反问:“是你的?”骆驼呵呵一笑:“你还说对了,这沙漠还真就是我的。”邓家英看出他是无赖,不理,冲前面打井的喊:“停下,我有话要说!”
争论由此而起,邓家英喊停,前面打井的人不停,邓家英冲过去,qiáng行命令他们停下,并告诉自己是流管处的,这样私自打井不但违犯政策而且违法。那些农民只顾低头gān活,根本无视她的存在。骆驼知道来人是流管处长后,并不怕,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邓家英:“有本事你就让他们停,你要是能让他们停下,我叫你姑奶奶。”说完,蹲一边抽烟去了。邓家英见阻止不住,就跟他们讲政策,讲来讲去,反把自己讲糊涂了,自己跑来是做什么,就为了给他们宣讲政策?
“停下!”邓家英扑上去,一把夺过打井者手里的工具,同时冲技术员讲:“你是不是不想要工作了?”
这话吓住了技术员。这天的变故也是由技术员引起的,如果他不理睬邓家英,骆驼可能不火。可他理了,紧跟着又犹豫,对打井的人说:“要不,先停下?”这话一出,骆驼马上翻脸。骆驼骂了一句技术员,冲过去就对邓家英下手。这个动作吓坏了技术员,也吓坏了那些打井的人。但是骆驼才不怕呢,支书早就跟他说过,谁敢拦,就打,南湖这一亩三分地,支书说了算。
邓家英被打成了重伤,可怕的是,骆驼不但一个人打,还恶狠狠地冲几个农民说:“工钱想要不想要,这女人敢坏我们的事,打,打了工钱加倍。”一听工钱加倍,那几个人也耐不住了,骆驼管他们工钱呢,不听骆驼的,一分钱要不到,支书那里更要挨骂。技术员急了,扑上来护邓家英,结果推搡中,邓家英失足掉进了井里。
井已打了五丈多深!
这个早上,村支书牛得旺就站在离井不远处,斜披着他的衣服,叼着烟,笑眯眯看完了这一切。邓家英失足掉进井里后,支书牛得旺咳嗽一声,朝远处吐了口痰,背着双手回家吃早饭去了。
炊烟已经升起,早上的炊烟跟huáng昏时迥然不同,让人猛然想起“大漠孤烟直”这样的句子。田跟沙漠间,几只羊在吃着绿,两只母jī在废旧的城墙上扑扇翅膀,冲空dàng的沙漠发出“咯咯”的叫,一只huáng狗懒洋洋地趴在村里光棍五奎家的院门前,等待太阳照到它身上。远处,十几峰驼踩着驼铃,悲悲壮壮地往西去了。
井口处,几个打井人突然木呆。
天地在那一刻奇奇怪怪地有点静。
邓家英是被王瓷人救上来的。骆驼这货,真是个二货,见邓家英掉了下去,竟然当没事人似的,双手一背,回家去了,就当井里掉进了一把管钳,就当井里掉进了一块石头。其他人见骆驼走了,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该继续打井还是该先救人。好在这时候北湖的王瓷人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