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从地委院里走出一个人来。他一边嚷着“让开让开”,一边从我手里夺过水桶就走,见我愣着,就对我说:“还在这耽误着,人都快没命了!”我茫然却顺从地跟他跑进地委大院,抢水的人都呆在那里。也许,这个大院,从来都是让他们敬畏的。虽然饥渴难耐,一时间也难以调整他们的思维定势。
直到这时,我才认出了解救我的是地委行政处的曹叔叔。地震后,人们大都有伤,没有伤,也都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况且,人的jīng神也大都处在惊恐恍惚之间,对面相识不相认的情况时有发生。曹叔叔简单问了我家的情况。我告诉他,别人无大伤,只是妹妹的腿断了,不知该怎么办。他说,“送外县。”我说,“咋去?”“你等等!”曹叔叔把水桶递给我,转身朝废墟的后面走去。不过几分钟,开过来一辆“南京嘎斯”。曹叔叔从车上跳下来,指着我,对坐在驾驶室的一位军人说:“跟他走,拉上他妹妹,去遵化!”
开车的军人已经受伤,头上、胸前都缠着绷带,渗着血。在我的指引下,受伤的军人将车开到距我家还有二三百米的地方,再也没有路了。我只好跳下车,对开车的军人说:“你等着,我去抬人!”可是,等我用门板把妹妹从几百米外的废墟上抬过来时,车厢里已经坐满了人。有受伤的,也有送伤员的,甚至有逃难的。我看着满车的人,无奈却理直气壮地说:“车是我带来的,我妹妹的腿断了,怎么也得给我挤个地方啊!”车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就挪动起来。没人说话,也没人指挥,不一会儿,靠近驾驶楼的车厢最前面,就出现了一个空当,正好把妹妹放在那里。整个过程,都是默默的,只有我说过一句话。而且让给我妹妹的是整个车厢最好的位置。我忽然好感动。并且,至今想起来仍然感动。为我们的民族,为我们的民族在灾难面前的既自私又通情达理。
一路都在下雨。泥水,血水,开始为每个人化妆,渐渐的,就都惨白起来。我不记得车开得是否很快,只记得曾有一个伤者疼得大声喊叫,护送她的人骂司机开得太快,差点被车上的人推下去。到遵化时天已经黑了。商业招待所的大院里,已经搭起了席棚。每人领到一个馒头和一碗白开水。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并不饿。只觉得馒头和白开水太甜太香了。
伤员的救治已经开始。大席棚旁边,有一顶帐篷。里面灯火通明,人影闪烁。不断有人被抬进去,又被抬出来。抬出来的,有的扎上了绷带,送进席棚,有的被随意丢在雨中。大灾大难,实在顾不得许多了。席棚里,也有几个医生在忙碌。看样子,他们都是临时从下面召集来的乡村医生。太多的伤员在呻吟,在喊叫。几个医生,满头大汗,手脚不歇,还是被拽来喊去的。妹妹的腿虽然断了,但因为还没有发炎肿胀,叫过一个医生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就去救别人了。妹妹的腿肯定是断了。我把她扒出来时,她身子仰面,脚尖却是反的。妹妹的腿最后能保住,应该说,是我的一个功劳。所谓艺不压身,20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全国上下搞备战。正上初中的我,没学多少文化知识,挖防空dòng、脱战备坯、战地救护、钻防空dòng倒是学了不少。所以,学以致用。当我看到妹妹的腿拧了麻花,立刻告诉她别动。然后,轻轻地用两手捧住断处,边揉边拢,就像捧着泥罐,随型就势,一点一点把腿捋顺,用木片夹住,再用撕开的chuáng单缠好,就再也没有动过。包括在汽车上,我都紧紧扶着她那条伤腿。事后有医生告诉我,如果不是我的“战地救护”,妹妹的腿只要被断骨扎破一根大血管,引起血肿,导致肌肉坏死,就要截肢了。13岁的妹妹很乖,不哭也不闹,我便相对地轻松下来。旁边一个女孩,比妹妹要大一些,一个人躺在那里,不断地呻吟。我看她没人照顾,为她领来一个馒头一碗水。她没吃,也没喝。过了很久,席棚里已经安静下来,才有一个中年男医生过来。他摸摸女孩的额头,又按按女孩的肚子,把一个马蹄灯放在地上。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但是,当他动手掀开女孩裙子的时候,我躲开了。“帮个忙!”医生说。我不知是对我,没动。医生捅捅我,“帮我拿着灯!”我转过身,从地上拿起灯。咳,医生正拿着一根塑料管,对着这女孩的下身。脑袋轰的一下,我又躲开了。“照这儿,照哪儿呢!”我把手里的灯举了举,没敢回头。“啥时候了,还犯意识!”医生说。我只好回过头来,照准了女孩的那个地方,直到浑huáng的尿液顺着导尿管流下来。事后我知道,在地震伤员中,有很多人的盆骨被砸伤,人工导尿是必须的抢救措施。在那个年代,20出头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女性的秘密。但当时的我没有任何生理反应,只有害羞。说来也巧,过了三四个月,大约是冬季来临的时候,我到粮店去为机关食堂买粮食,与那个女孩不期而遇。应该是她先认出了我,当我认出她时,她的脸已经红了。我也有些不好意思,目光躲闪,再看,已经不见了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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凿刻在心灵碑石上的记忆(3)
连载:唐山大地震亲历记 作者:冯骥才,陈建功等 出版社:团结出版社栗羊羹银行蓝布裙地震发生后,唐山的社会治安一直比较稳定。大规模的砸抢或骚乱滋事都没有发生。但那终究是一次令人的灵魂得以曝晒和洗礼的大灾大难,城市管理功能的暂时瘫痪和社会秩序的暂时失控,总还是给了那些灵魂有污点或道德有缺失的人们一次机会。这之中,私欲的膨胀是主要的。我见到的第一件事,是一个郊区的农民,装了两大筐吃的喝的,在当时,也无非就是水果、糖酒、汽水、点心之类,用自行车驮着,被一群衣衫不整的城里人截住,抢光了他的东西,还把他的自行车踹倒。记得当时城里人喝骂那个农民趁火打劫,那个农民一脸的羞愧,一声不吭,眼看着人们抢光他的东西,扶起被踹倒的自行车,先推着猛跑几步,然后蹿上去,风也似的跑了。从他推车上车的熟练和利索中,我看出,他是那种骑着自行车拾粪的郊区农民。那个时候,在城乡结合部的马路上,经常见到他们的身影,一架大水管自行车,两个大的可以坐下一个人的柳条筐,一把明光锃亮的铁锹,见到有马粪,紧蹬几下自行车,一手扶车把,一手拿铁锹,顺着一溜马粪嚓啦一声,再一回手,马粪就到了筐里。后来回想,在这个人的自行车上,没看到铁锹,那么,他就是来抢,不,应该说是来捡洋落的。不知他后来是否又返了回来。
紧接着,我就看到了扛着成捆的毛料、呢子,成箱的毛线、毛毯跑来跑去的人。我当时就很不解,那些人抢那么多毛料、毛线gān什么。后来,我见过用毛呢、毛毯搭简易房的。那是我见过的最豪华的简易棚,外层是用整幅的毛呢叠压覆盖,里层用高级的纯羊毛毯衬里,铺的也是毛毯。要知道,当时的很多家庭是买不起这样一条毛毯的。所以当时在唐山有另一种说法:还是地震好,没吃的吃过了,没用的用过了,没见的见过了。的确,地震使唐山人在某些方面开了眼界,但这种说法,总有些狭隘,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所以只偶尔在开玩笑时才能听到,正式场合是不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