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天林噌地就站了起来,“我去看看。”
我父亲一把拦住了他,“别冒失,再等一等吧。”
天林的脸色很难看,说:“怕个啥,不就是一个死吗?要真是那样,反倒省心了。”
他挣脱了父亲的臂膀,一下子就窜出去了。
不久,就听到一声巨响,不久,就见到天林的一只断臂飞到人们的眼前。
父亲失声叫了一声,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到那个说怪话的人脸上。“你个孽障!”他骂道。
事后人们分析,天林自尊的背后,是qiáng烈的自卑,苦难的日子,使他失去了对生活的兴趣,他的心已经死了。死亡,是他期待之中的。
天林的死,当时给了我深深的震撼——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
“怕个啥,不就是一个死吗?要真是那样,反倒省心了。”
天林这句话,久久地在我心里萦绕着,感到,人有时并不畏惧死,不可承受的却是生活对人的折磨。
从这一刻起,我的心,一下子就老了。
最后一个,就是我的同龄人明雁之死。
明雁的母亲屁股出奇地大,如果她坐在那里,从背后看去,她身体的轮廓,就只剩下一爿大大的臀座了。因此,具有很qiáng的生育能力。一口气就生了四个孩子。但是,在家里却没有丝毫的地位,因为她生下的都是女孩。明雁的祖父、父亲都是独根单传,有断香火之虞,对男孩便有特别的期待。怀上明雁的时候,母亲对父亲理直气壮地说:“你要好好待我,这一次,我准会给你生个男孩。”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明雁的父亲,便不让婆娘出工了。
在七个月头上,明雁母亲好好地就摔了一跤,身子疼得厉害,窝在炕上不敢动弹。
“你要是给老子把儿子弄掉了,看我不打折你的腿!”明雁父亲愤怒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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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在地震余波中(4)连载:唐山大地震亲历记 作者:冯骥才,陈建功等 出版社:团结出版社于是,热炕,红糖,jī蛋,小米,jīng心地调养。但刚到八个月的日头,还是早产了。
明雁生下来的时候,比猫崽大不了多少,黑红的一团,不哭也不睁眼。农村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明雁父亲,连连叹气,彻底绝望了。
他连着三天不进产妇的门。
第四天,产房里传出了哭声,既有孩子的,也有大人的。
明雁一岁一岁地长大了。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他虽然长了年龄,但却没有长大了身膀。
瘦,小,却机灵。
因为被父母百般呵护,明雁有跟别的孩子不同的脾气:自尊、任性、敏感,还有一点点自私。他听不进别人的话,看不得别人的脸色,容不得别人动他的东西,且动不动就发脾气。
我爷爷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可别学明雁,他那样的人,活得长不了。”
果然就应验了爷爷说的话,明雁小学五年级那年就死了。
他的死因很简单,就是他母亲担心他被淹死,而不让他到河里去玩水。
村里那条小河,是山里孩子的福地,一到夏天,孩子们就在那里撒欢儿。
而正是这个孩子们快乐的季节,明雁的父母却加qiáng了对他的管束——一旦见不到他的身影,他的母亲就大呼小叫地沿着河边寻他。一旦在河里找到他,他的母亲便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揪回去。我们都感到奇怪:他母亲既然那么娇惯他,咋就那么舍得揪他的耳朵?
更奇怪地,越是揪耳朵,越是不能管束住他到河里去的意志,相反,明雁学会了跟母亲兜圈子——在河里玩的时候,他会把衣裤脱在对岸,一旦听到他母亲的叫声,他便会老鼠一般迅疾地窜到岸上去,从与母亲相反的方向溜走了。
虽然逃过了母亲的捕捉,但是回到家里,仍然逃不过责罚。
虽然屋里只有母子二人,但母亲仍然没有放过他,依然像模像样地揪他的耳朵,且嘴里还叫嚷着:“看你还长不长记性。”
依然是不长记性,依然是逃避了监视下到河里去。
这一次,母亲已摸清了明雁的形迹,径直走到了对岸,把明雁的衣裤统统拿在了手里,尖利地喊道:“明雁,你给我回家!”喊完之后,便拿着明雁的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明雁失声说道:“这下可完了。”因为山里人戏水,均是脱得一丝不挂的;而这时的明雁,已是进学堂的少年了,光光地在岸上走,惹得沿岸的女孩子们惊惊咋咋地叫;我们男孩子则喊道:“明雁,你真可怜哩!”他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双手捂在小腹下,泪无声地流下来。
这种缘自母爱的羞rǔ,让他难以承受。
明雁本来已走离河岸很远了,却突然跑了回来。一猛子扎到那个有着厚厚的淤泥的河湾里。
久久不见他上来,我心里一震:明雁出事了。
待大人们把他从淤泥中捞上来,他已经铁青着脸,死了。
他的气性可真大啊!人们感叹道。
面对着同龄人猝然的死亡,我们一群孩子都瘫坐在地上,情不自禁地哭了。
我们真不明白:明雁是他父母的宝贝蛋儿,含在嘴了怕化了,搁在地上怕碎了,被千疼万怜的一个人儿,对生命咋就没有一点怜惜呢?跟他相比,像我们这些从来不被父母放在眼里的、说饿饭就饿饭,说打骂就打骂的孩子,早该死上千次万次了——但是,我们一点死的念头都没有。
我们没皮没脸地活着,好皮实啊!
死亡的事件回忆完了,我的心yīn沉起来。觉得人活着真实没多大意思——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不管是老的还是少的,不管是富贵的还是贫穷的,不管是被人疼爱的还是被人嫌弃的——不管你乐意不乐意,横竖迟早是个死。他娘的,原来人生下来就是预备着死的,怕也没用哩!所以,死一个是死,死一卡车也是死,横竖都是一样的。
从这时起,我真的把死看轻了。
这时,天也yīn了起来,因为天上那角白惨惨的月亮已经不见了,不久,果然就下起了小雨。
我一骨碌爬起身来,毫不犹豫地朝家里走去。雨水给了我决绝离去的理由。
“你gān啥去?”父亲追上了我。
“回家。”我明确地告诉他。
“你回去gān啥,找死?”
“都死那么多人了,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没啥大不了的。”
父亲咧了咧嘴,“你小子活人才活了几天,就老人一样的口气了?真是猪鼻子插大葱——装蒜!”
不容我分辩,他拧着我的耳朵,把我拽了回去。
但是,即便我还留在那个cháo湿的场院上,人们还是陆续离去了。
人们有充足的理由:虽然刚进秋天,但早晚的天气已经很凉了,再加上这小雨像猪血一样没完没了地淋着,即便是不被地震震死,也会被雨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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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在地震余波中(5)连载:唐山大地震亲历记 作者:冯骥才,陈建功等 出版社:团结出版社父亲马上醒悟过来,立刻组织起全村的青壮年,突击搭建防震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