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炮儿_管虎【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管虎

  六爷把脸凑到闷三儿跟前:“你瞅我这揍性的呢?”

  闷三儿举杯:“得了,六哥,我再说不是,显得我矫情了,就当这王八蛋日子搁酒里了,咱仨走一个!”

  六哥举杯:“敬王八蛋日子!”

  灯罩儿斟满:“敬王八蛋日子!”

  仨人痛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仨人喝得都有些飘。

  灯罩儿摆手:“不能再喝了,再喝我怕控制不了自己,俩蹄子不定会摸到哪个女服务员的屁股上呢。”

  六爷笑:“怎么了,怕回家跟媳妇儿jiāo不了差?”

  灯罩儿傻笑:“夜夜汇报,真有点儿撑不住!”

  闷三儿问:“六哥,你跟话匣子怎么样了?”

  六爷叹气:“能怎么样?我年轻时傻bī,吃狗肉摆了人家小姑娘一道,我是个粗人,也知道这下三烂的招儿让女人骨头冰凉,现在再去跟人家搭关系,那我就真不是人揍的!”

  闷三儿叹:“挺好一姑娘。”

  六爷把嘴凑闷三儿耳旁,低声说:“也不是没想过,我就怕我他妈那兄弟不行了!”

  闷三儿瞪眼,大声问:“谁兄弟不行了?我能帮上忙吗?”

  灯罩儿哈哈笑。六爷红着脸摆手:“我这位兄弟你还真插不上手。”

  灯罩儿说:“前一阵儿还看见霞姐跟一二十多岁小子在街面上溜达,有说有笑的。”

  六爷垂了脸:“听见没?人家吃嫩草的主儿,我个老光棍儿跟着瞎jī巴起什么哄!”

  六爷倒满一杯酒,一口灌下去。一副颓唐样儿。

  闷三儿一筷子敲在灯罩儿头上:“你他妈那俩瞎眼看准了吗?”

  灯罩儿掰扯:“瞧得真真儿的,霞姐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男的笑咧嘴,都看见后槽牙了!”

  六爷不言语,一口一口喝酒。

  闷三儿赔笑:“准是认的gān弟弟,俩人岁数差这么大,不可能。”

  六爷惨笑:“有什么不可能的,一个gān柴烈火,一个如láng似虎,凑一对儿,下一群崽儿。”

  闷三儿陪酒:“不说这个了,喝酒!”

  六爷醉眼蒙眬:“别不说啊,好像我躲着似的,没事!她这一篇儿我早翻过去了!我们得认清现状,现在什么他妈都是小崽子的天下了,小崽子能打,能拼,能挣钱,能戏果,戏尖果,戏苍果,自己忙活得热火朝天,说他妈不搭理我们就不搭理我们了,猫眼儿让小崽子打了,嘠古让他儿子给揍了,接下来就是我,我梦见晓波揍我不止一回了,俩拳头不认亲爹,抡圆了揎我,我苍孙一个,大傻bī,揍得不敢还手,我让他打,我让他打残废了我!打成血瓢儿,打得眉毛眼儿拴一块儿,打成一脑子糨糊,打得最好我他妈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世界就清净了,没谁他妈招我了?

  ?”

  六爷哽咽,肚子里酸水儿滚一起,翻腾着,豆大的泪珠儿冒出来,砸着桌面,脖颈子绷紧,几根粗筋胀起,喉咙处跳跃着,颤颤的,好像随时会崩断。

  闷三儿和灯罩儿瞧着哽咽的六爷,心中惶惶。

  仨人闷声不言语,锅里的汤蒸到见底,几片儿羊肉被涮老,在铜锅儿壁上,死死贴着。

  六爷缓过劲儿,问闷三儿:“他说他在哪儿了吗?”

  闷三儿说:“他就提了一句他和朋友在东边一小区合租,让他朋友喝酒就叫我去开车,有个地址,旁的没有!”

  六爷淡淡一笑:“就是上辈子欠下的,这会儿讨债来了!地址给我!”

  闷三儿说:“给你可以,可有一样,找着了,你得有话好好说!”

  六爷说:“放心,我是他儿子!”

  六爷屋里电视机闪着,里面播着中国乒乓球队获得冠军的领奖仪式,伴随国歌声,六爷肩膀一颤一颤的。有人开门进屋,六爷回头,看到话匣子提溜着一大兜东西,错愕地看着六爷。

  话匣子忍不住笑:“哟,哭了?够爱国的!”

  六爷摇头,抹一把脸:“岁数大了,看一会儿电视眼睛就发涩,见光流泪!”

  话匣子笑:“听说过见风流泪,见光是第一回。见着你儿子了?”

  六爷说:“见个屁,敲门没人答应。”

  话匣子说:“许是出去了,你没等等?”

  六爷说:“我等他?等他gān吗,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话匣子说:“你没买点儿东西去啊?”

  六爷低头说:“没买!”

  话匣子盯着六爷:“瞧你那样儿,买就买了,还装什么大尾巴láng啊。买的什么?”

  六爷说:“新鞋,驴打滚!”

  话匣子把一兜儿东西撂桌上:“这不挺会心疼人的吗?”

  六爷说:“碰上了,顺手抄上的。”

  话匣子打开兜子,从兜儿里掏出啤酒、花生米,几样热菜、冷菜,一一码好,说:“得了吧,会心疼儿子,也别耽误了自己,打包的羊肉包子,没吃呢吧你?别光指着二逮子,酒腻子也得靠粮食活告诉你!”

  话匣子摆完,往屋外走。

  六爷喊话匣子:“话匣子??”

  话匣子转身,六爷神情黯然。

  “缺个说话的?”话匣子心软下来。

  “不用说话,陪陪,陪陪我就好。”

  夜里,话匣子胸口泛凉,睁眼看,被子被掀开一角。chuáng头六爷光着身子,闷闷抽烟。屋里黑,窗外月光冲破几片树叶,映照在六爷光秃秃的背上,像车身打了蜡花。二十年前,话匣子也是这样看着他。那时候,六爷也常常半夜起chuáng,点一根儿烟,闷闷地抽,有时叹气,有时喃喃说些什么,有时竟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那时她看着,心里害怕,不敢吭声。如今看他,心寒,却竟起一丝怜悯。她还是恨他,这辈子恨他,下辈子也恨,恨得生了疮,长了瘤,积了霉,骨头缝儿里也塞满了怨恨。只是这恨见不得他本人。好像六爷身上抹了桐油,那恨就像苍蝇,站上去,就闪了腿。

  话匣子起身,默默地在六爷身后搂住他。六爷身子一震,回身,两只眼睛红肿着,定睛瞧着话匣子。话匣子瞧着他,两人都不言语。话匣子搂着,感到六爷的皮肤一点点变软,胸腔变窄,头变小,硬骨头化了,脖子耷拉下去。屋外狗吠,六爷的身子像婴儿一般微微颤抖。终于,六爷把头低下去,埋在话匣子胸口。话匣子胸口变湿。夜风透过窗沿chuī进来,那cháo湿变凉,像冬天的手掌。

  翌日,六爷捯饬,穿衣,蹬鞋,在镜前左右扭,刮胡子,拢头发。话匣子瞧在眼里,不住笑。六爷脸红,背过身去,掸裤腿儿。

  “瞅瞅,见儿子比见亲爹还细致,我跟你那会儿,都没瞅见你这么装扮。”话匣子笑。

  “我没装扮,现在有人装扮了。”六爷不回头掸裤子,腿脚周围拢起烟尘来。

  “什么意思?”

  “大意思,小意思,差点儿意思,没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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