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的时候,六爷野惯了,不适应。厂子里有人放份儿,他定要去敲打敲打,有人jī贼惦记人,他也要去拎那人出去谈谈。一年到头,六爷正事儿没gān,把一车间的同事揍个遍。他师傅嫌弃他,骂他是个刺儿头,六爷就跟他师傅蹿儿了,拿把三角铁在他师傅面前晃来晃去。他师傅没办法,只好把他调剂到别的车间。别的车间闻听他凶狠,都不敢要。眼看厂子里要撤他职,一个老师傅却答应收留他,但前提是不能惹事,不能打架,出什么事,由他老师傅解决。六爷感激老师傅,竟然忍了下去,这一忍,倒磨平了些性子,从此,六爷开始朝九晚五,一家子过得清贫,倒也相安无事。
日子安顿下来,六爷那群哥们儿却纷纷从广州、上海回到北京,有的赚了钱,有的赔了钱。这群人回到北京,一天无所事事,闲得蛋疼,闻得六爷在厂子里上班,便天天去他厂子里扰他。六爷想过安稳日子,怎奈那群人跑到他车间主任那里,威胁主任说:“你要敢让六哥gān活,我们就卸你一条腿!”无奈,老师傅也不敢再留他。六爷不想让老师傅为难,便带上一条烟,捎上一瓶酒,买上一只烧jī,送到老师傅家门口,鞠了一躬,回厂子就辞职了。
这以后,六爷便和这一群人天天胡吃海塞,打架斗殴,夜夜不回家,在外刷夜。他老婆看不着人,急得掉头发。好不容易六爷回来,却一身酒味儿,倒头就睡。一天深夜,六爷敲门,他老婆打开门,六爷便一跤栽倒在她面前,头上被豁出一拃宽的口子,脑袋像个血葫芦。他老婆吓得坐在地上,半天没缓过劲儿。他老婆看看不省人事的六爷,先起身把孩子的门死死关紧,又把六爷拖至沙发,她想先给六爷简单包扎一下,再送往医院,满屋子找绷带,却找不到。她穿上衣服去药店,一路上恍恍惚惚,月亮照得路面像条gān枯的河。她心想,王八蛋,这回我一定要离婚!又想儿子刚上学便没爹,会不会影响成长?去他妈的,有这样的爹,还不如没这样的爹??六爷老婆出着神,嘴里念叨着,一辆货车驶过来,六爷老婆飞出去,头朝下扎在了井盖上。临死时,六爷老婆嘴里还在喃喃:王八蛋。
如今的六爷,老婆死了,儿子跑了,朋友不见了,他只能坐在小店门口,面无表情,心怀愧疚。他养鹩哥,不图上品,不怕脏口儿,只为把它养得肥白如瓠,看着亲。鹩哥的一声“哥”,令他仿佛过了次电,脑里闪出无数的画面,像一次性又重来了二十年。他吞了口气,回过身来,街上已有些观光三轮车在缓缓行驶,界边儿的商店也已开门。六爷想,这他妈一天,又要耗过去。
一个黑瘦的汉子蹬着观光三轮车路过六爷门口,停下来,支棱着脖子看六爷。
“六爷,大冷天儿的,天天跟守着棺材铺似的,没生意吧?跟着我蹬趟三轮儿,一趟一张儿,发一身怒汗!”
六爷眼也不抬,将一壶剩茶朝黑瘦汉子泼过去。
汉子抬脚躲,“什么您就往我这儿泼!”
六爷把脸一懒,“宿尿!瞧你丫那揍性,长得跟笤帚疙瘩似的,真把自己当骆驼祥子了?一趟一吨我也不去,天生伺候人的碎催,赶紧滚蛋!”
汉子咧嘴乐,一溜烟儿奔银锭桥去了。
院门口卖麻辣烫的几个南方人搬出煤气罐放在炭火边,搭棚子,支桌子,一个粗壮的妇女抱着一摞碗筷,麻利儿地在桌子上码着。南方人偷瞄几眼六爷,六爷一眼扫过去,南方人忙低下头,帮着妇女码碗筷。
“孙子,还不听是吧,炸了全他妈得上天!”
那妇女听见六爷骂,眉毛竖起来,手里的碗一顿,操一口四 川土话骂个没完。
“别他妈以为我听不懂,四川军区军七号是咱亲戚!我还摸过他们军长的枪呢。”
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儿笑眯眯地晃过来,身上脏兮兮,一条牛仔裤像是用油浸过,头发东倒西歪。
“六爷,军七号是谁?”
六爷吐口痰,咳嗽半天,“忘了,反正是亲戚。弹球儿,你个小jī巴崽儿一天到晚晃dàng这儿晃dàng那儿的,没个正行,找家饭店,刷刷盘子,洗洗碗,卖卖正经力气,别他妈一天跟个颠尾巴猴儿似的,不小了!”
弹球儿说:“不gān,没意思,我就跟着您gān!”
六爷笑了:“跟着我gān?我他妈还不知自己要gān什么呢。不是那年头了,小子!”
弹球儿凑近,一脸神秘:“听说了吗?猫眼儿让人给打了!”
六爷拍手:“早该打,这老屁眼儿以前牛bī哄哄的,在动物园那儿拍了大雅子十三砖,差点儿没赔上命!老了老了,也折了吧!让谁打了?”
弹球儿说:“一群二十多岁的小混混儿。”
六爷面容一紧,咕哝了一句:“怎么惹上他们了?”
弹球儿说:“听说是猫眼儿的儿子在网吧赖了钱,让人一顿胖揍,猫眼儿觉得自己威风还在,谁也没叫,自己去了网吧,找到那个人,刚想耍威风,背后就一把猎枪顶了过来,那拿猎枪的让他跪下。”
六爷说:“猫眼儿跪没?”
弹球儿说:“‘扑通’就跪了,几个小孩儿围过去就揍,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
六爷低头不言语。
弹球儿愤愤不平:“六爷您说,猫眼儿以前算是风云人物吧,如今一把枪顶过来,就他妈跪了?”
六爷提起鸟笼子,从柜台的小黑盒里拈起两条大pào虫塞进去。
“咹?六爷?”
六爷瞪他一眼:“该gān吗gān吗去,别他妈老在我这儿耗着,碍眼!”
弹球儿讨个没趣,一摇三晃地离去。
六爷叹气:“不跪,不跪他他妈真敢搂你啊。”
北风渐起,天上的云慢慢抹过去,太阳露出头,整个鸦儿胡同开始热闹起来。观光三轮一趟趟在眼前过,天儿冷,车夫们一边卖力蹬,一边和座儿上的游客神chuī海聊:恭王府,蜗蜗居,法源寺,宋庆龄故居,萧军怎么被批斗,和珅的老宅被抄了多少银子??最后转弯抹角都要跟自己扯上关系。座儿上的游客听得入神,手机咔咔地拍照。
“老茶壶,别他妈聊了,你也不看看你后面那俩大娘儿们跟咱们是一种人吗?”一个拉不着活儿的车夫,斜着眼望着正口沫横飞的老茶壶。
老茶壶回头看了一眼座儿上金发碧眼的外国游客,“听得懂听不懂,反正人家挺高兴,关你蛋事,大不了,我说英文。”
“揍性!你那嘴里连俩弹子儿都搁不下,还他妈说英文!”
“你拉不着活儿别看人眼气。”
“我拉不着活?我刚拉了多少趟你没瞧见?腿都蹬短了!我在这儿抻抻筋 。”
“过门槛,磨jī巴,孙子你一人儿忙乎吧!”老茶壶脚头发力,蹬出老远。
六爷端一碗炸酱面在门口,呼噜呼噜吃。六爷的炸酱面简单,肉多,菜码少。为图方便,六爷从不放青豆嘴儿,只撒两把小水萝卜缨,一把huáng瓜条,浇上几滴腊八醋,几口下去,就是半碗。六爷吃面的时候,像报仇。眉头深锁,全身的劲儿绷在脸上,喉结一缩一张,两眼盯着碗底,冒出火来,筷子不夹,只顾往嘴里送。六爷的嘴像个锅炉,烧着旺火,面被抻得像根火筷子,送进去,便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