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炮儿_管虎【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管虎

  第二章

  贰

  六爷缓着气,盯着月亮,他感觉这月亮,血淋淋的。

  一块桌儿大的洋槐木,在六爷手底慢慢锛出形来。

  此时近huáng昏,天光已暗。整个鸦儿胡同的色调冷下去,声调却涨上来。外地租户纷纷归家,连珠脆骂着;街外酒吧如滚滚雷动,低沉地吼;孩子们放学,嚷着,四处窜,书包里混着书、铅笔盒,叮当乱响;有人家练琴,琴声吱吱悠悠飘上去,扭拐着在空中爬。六爷在自家院儿里,叼着烟,斜着身,手一动一动,翻扭,伸缩。那木头开了花,一片一片落下去。六爷掐了烟头,掏出小二,仰头啜一口,胸口涌出一阵热làng。

  六爷有两把锛子,一大一小。大锛子老,锛柄磨得光滑、油亮,钢口却锐,锛起来,咔咔作响。小锛子是新安的柄,锛柄头做了个暗榫,挥将起来,劲儿足,力道顺。

  灯罩儿瞧着六爷锛木头,嘴里啧啧称赞。

  六爷抬眼:“怎么样,活儿还行吧!”

  灯罩儿说:“锛子不赖!哪儿淘的?”

  六爷说:“大的以前就有,小的是最近一个老师傅做的。”

  灯罩儿:“不会是六哥你以前的家伙吧?”

  六爷说:“我他妈又不是要账的,愣头青用的,掉价儿!”

  六爷进屋,提溜着一把刨子出来,朝灯罩儿扔去,“过来帮忙,把这板儿打一打。”

  灯罩儿接过来,左右瞧瞧,上下颠颠,埋头刨。

  六爷蹲一边儿,又燃一根儿烟  ,抬眼望望鹩哥。

  “波儿,叫一声!”

  “哥!”鹩哥叫。

  “再叫!”

  “哥!”

  六爷美美地抽烟。

  灯罩儿说:“你再这么叫它,晓波听了肯定奓毛!”

  六爷心头一沉。站起身,脚在地上蹭。走到门前躺椅上,一屁股坐下去,“奓吧,本来就是给他买的,这么多年了,就会这一口‘哥’,听久了,倒踏实。”

  灯罩儿掸去木头上的刨花,“踏实?辈儿都乱了。晓波最近回来过吗?”

  六爷闭眼,使劲儿晃,躺椅像条飘摇的船。

  “bī崽子,搭理他!爱他妈回来不回来!”

  “电话也没打过?”

  “打个屁!我那电话就是一搁霉的pào仗,半年没个响!”

  “你也不去找找?”

  “找他gān吗,我自己挺好。”

  “你不闷?”

  “闷什么?我就盼着这清闲日子呢,啥也不做,啥也不想,溜溜鸟,每天一碗炸酱面,馋了就到老马家吃爆肚儿,痛快,高兴,跟喝了蜜似的,找他gān吗,爷儿俩大眼瞪小眼?一句说冲了嘴就翻脸,回过头来,面儿上还得绷着,假客气,一口一个爸爸,一口一个儿子,跟他妈录节目似的。别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留不住!”

  六爷一个急仰,躺椅翻了。六爷láng狈地站起。

  灯罩儿笑:“您还是惦记!”

  六爷摆手:“不说了!这事儿别提了以后。”

  灯罩儿看六爷面色不对,不再说话。将刨好的三轮车板子竖起来,在地上磕了磕。

  比对着三轮车,量着尺寸。

  “我今儿上午听弹球儿说,猫眼儿让一帮小崽子打了?”六爷说。

  “听说了,那帮小孩儿下手挺黑!”

  “谁带的他们?”

  “不知道,游兵散将吧,现在这小孩儿不像以前,招呼都不打,一辆面包车过来,下车就砍。没他妈规矩!前一阵儿柏老虎他们跟一帮小孩儿gān上了,嘠古也跟着去了,去了您猜怎么着?”

  “怎么?”

  “对面儿那帮小孩儿有一个是嘠古的儿子,嘠古跟他儿子使眼色,他儿子看都不看一眼,急得嘠古直骂街,说,‘我他妈是你爹,你还要打你爹不成?’他儿子直接甩他一句,‘爹不爹的,打完了再说!’六哥,您说,葛不葛?”灯罩儿说着,自个儿笑不停。

  六爷垂头,不言语。

  门外传来打斗叫骂声。灯罩儿开门看,六爷也凑过去瞧。

  几个年轻人在胡同儿口推搡着,一个huáng毛骂了句什么,一个黑矮子从背后抄出个酒瓶子,甩在huáng毛头上。两拨人迅速扭打在一起。

  “我去看看!不像话!”灯罩儿抻了抻袖子,欲向前拦阻。见六爷不动,犹豫着停下脚步。

  六爷斜睖着灯罩儿:“去呀,我不拦你,你能把他们拉开,从此以后我跟你,叫你一声罩儿哥!”

  灯罩儿讪讪:“六哥,别寒碜我。”

  六爷啜一口小二,看一眼远处厮打在一起的年轻人,轻笑一声,转身回院。

  灯罩儿跟在六爷后头,

  不时支棱着回头看,“现在的小孩下手都没轻没重,不管后果的,你还是去找找晓波吧,社会上那些事儿咱、咱都不懂了,晓波就一雏儿,别吃了亏??”

  “不找!兜不住自己就回来了。”六爷的背影沉下去,丢下哑哑一句。

  月亮躲了,星星哑了,路灯黑了,整个外面像被麻袋裹着,闷闷的,不出气,不言语。唯独六爷的屋里还亮着,一盏枯huáng灯,斜挂着。电视里放着乒乓球赛,六爷眼睛昏花,看不清球,只能看到两名球员隔着球桌,手臂挥舞,像两个言语不通的人,卖力地解释着什么。六爷眼皮犯沉,电视机的画面开始扭曲,变成旋涡,旋涡越转越快,周身的零货、电话、衣架,连同着鸟笼子一同被吸进去。六爷心想,操蛋,电视机成jīng了。六爷想抓住chuáng杆,怎奈身上像被抽空,使不上力气。六爷飞出去,身子缩紧、发凉,像被蟒蛇卷住,又忽被甩出去,破纸一般。六爷落下去,看见周身满满是人,夹着汗味儿、皮革味儿、饮料味儿、面包味儿、脚臭味儿。六爷想吐,吐不出来。目光穿过人头,看到之前电视机里那两位球员还在挥舞着。一个球员突然发狠,一球拍甩在对手脸上,跳上桌子就打。观众席上,人群发一声喊,往下冲,对面的观众也往下冲。大厅摇颤,落下灰来。六爷不想冲,却被裹挟着挨过去。六爷喊着,你们他妈疯了吗!却被人群声盖过去。两群人碰面,厮打在一起,一小子劈面一拳,六爷闪过去,拉住他的头,朝膝盖处磕,那人脸上开了花,倒下去,又站起来。那人又是一拳,六爷挡住,肩膀向外一支,伸手锁他喉。那人脸面通红,挣扎着。六爷瞪眼瞧那人,却发现这人是自己的儿子,晓波。六爷松了手,晓波又是一拳。六爷闪过,大喊着,晓波,是我,是我!人声鼎沸,六爷的嗓子喊哑了,晓波还是面无表情,疯狂地朝六爷挥打。一个人从后面抱住六爷,六爷回头看,竟然是另一个晓波。两个晓波把六爷按到地上,又踹又踢。六爷捂住头,从人缝中,他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向他缓缓走来,脚底一双白色高跟鞋,一身灰蓝色的裙子,那是他老婆结婚时穿的衣服。他看不清女人的脸,却能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气味。那女人扳过六爷身子,一把尖刀亮在头顶。六爷惨笑,豆子,你杀了我吧。那女人手停在空中,迟迟不下手。两个晓波在身后喊,杀了他,杀了他!那女人手挥下来,六爷瞧一眼两个亢奋狰狞的晓波,嗓子眼儿冒凉,便把眼闭上。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5/28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