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什么时候,他已经在城边的空地上坐下了。两条腿不住地抽动,又酸又疼。身上全是汗。
这大概是在后半夜两点多钟。传说两、三点钟的时候,他也没有喊他的“点子”,也没有唱那支马车的歌。
黑黪黪的城墙上只有枯草在晃动,月亮把他的影子印在那片坑洼不平的空地上,他心不在焉地玩着那枚硬币,想:就是为了这个!为什么还要这么费劲儿地活着?就是要给那些歧视和偏见作出相反的证明。抗争!否则,就这么死了真不服气,不甘心……
……他后来又做过那个噩梦,梦见那个古罗马式的大竞技场,他站在圆型的竞技场中央,不过不是一条狗了,而是一头骄蛮的斗牛。四周是人群,是彩绸,是刀光,他凭着一双角,一腔血,一条命,叫喊着,横冲直撞……
他把这个梦讲给扫街的老头听。老头听了显出很惊慌的样子,盯着他,好像是在心里喊了一声,然后慢慢垂下头,几乎垂到了膝盖上,他从来没见老头这么惊慌、恐惧过。
“告诉我,”许久,老头镇静了,说:“是不是,所有的人你都恨?”
他觉得心里“咯噎”一下子,什么东西被点破了。但是他否认:“没有。”心里含糊,又改口:“不是恨所有的人。”
老头不听他的,说:“可你能把什么事恨好了呢?”
他还想争辩,老头不容他争辩,说:“没用。你就信我说的吧,什么好东西都不是恨好了的,什么坏事都是越恨越坏了的。”
“有时候,你看着别人过得好,你心里也恨。”老头说。
他不说话,沉着脸。
“有时候,你恨不能所有的人都跟你一样,也残废。”
他不言语,使劲摇头发。
“你谁都恨,你没准儿也恨我。”
“没有!凭良心说话,这我可没有!”他急得喊。
“因为我跟你一样,也是个残废。”老头说,笑了笑。
他松了一口气,又低下头。
“可要是别人也都残废了,你就又该同情他们了,你又该盼着他们能治好了。像你愿意我这胳膊能治好,我盼着你的腿能治好似的。那你何必这会儿盼着他们坏呢?”
“我不是真那么盼。”他声音很低,看着老头。
“可是你心里老憋得慌,老那么想,觉着那么想想就痛快。你要老是这样,你准得变得古怪,让人家怕你,让人看见你就觉着不善净,不像个好人。”
“我用不着他们把我当好人!我就是这副模样儿!”他嚷。
“那你就更让人瞧不起!”老头也抬高了声音。
“我用不着他们瞧得起!”
“那你还嚷嚷什么?!你不就是怕人家瞧不起你吗?”
惶惶的夕阳,又在墙上颤抖。
“点子”吓呆了,看着这一老一少,不知跳到谁一边好。
“你要是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倒好了。”老头放低声音。
“甭在乎,有些恶言恶语的你倒真不用在乎。”老头的声音柔和多了,带着歉意:“有些你一下儿弄不好的事,你也甭在乎。可你自个儿心里得想得明白,你刚才那样不叫能耐。”
他搂着“点子”,不说话。
“我没儿子。我把你当儿子看。你妈在世时托付过我。”
他不敢看老头。他怕哭出来。
第11节
“我问你一件事,你得说真话。”老头又说:“她有好些日子没来信了吧?”
他点点头。
“这些日子,你又想死?”
他不回答。
“你是想,死给她看!”
他心里又忽悠一下子。他本来没有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层。老头这么一说,他才发现,是,又让老头说着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长久的沉默。直到天黑了,星星出来了。老头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眼睛偶尔在黑暗中闪一下。月亮也升起来了,照着两个人。
“我都懂。”老头说。
“可你不懂,其实她心里比你还难受。”老头对他说。
“她比你难。她的心两下里扯着,你呢?你不用。她怎么办也还是心里不好受……”
“可你还说她软弱!”
“她也是有点儿。可她也真够不容易的了。你们俩这些年,你心里有多少苦,她心里也有多少。她比你还多。你是因为这病闹的。她因为什么?她是因为对你好!照这么说,她得恨什么?”
“可你还想用寻死去折磨她。你可真想得出来!”
他搂着他的鸽子,一声不吭,脑袋“嗡嗡”的。
“你这不算能耐,”老头还在说:“光会折磨别人。有能耐自个儿跟自个儿横着点!gān出事来甭让人家瞧不起。那才算回事……”
就是说,那才算个男子汉,算反抗、抗争。
他在城边的空地上坐了很久。月亮贴近了城墙。
反抗歧视和偏见的办法,没别的,保持你人的尊严。
人的尊严不是西红柿,又大又红的就涨价,有点伤残的就降价。伤残人的创作不需要宽容。伤残人的爱情也没有价格。虽然这两条腿的样子很丑陋。
他想念她,直到现在也还是没有一天不想念她的。别人爱怎么样是别人的事。他心里只有她。爱情不要求等量jiāo换,他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但他相信她不会忘了他,他总认为她早晚还要回到他身边来。
正像那灵歌中唱的:但我的心仍向往着天堂……
他一次又一次抛着那枚硬币,有“国徽”也有“麦穗”。他不再把这当回事。是“国徽”又怎么样呢?“麦穗”又怎么样呢?他想:我反正还得往前走,得去找我的鸽子。老头的话:你心里想往东,你就别往西。
他掏出那个馒头来,吃着。他知道,还要走很远的路。
“小鸽子错了……”其实,何所谓错,何所谓不错呢?一个伤残人来到世界上也许就错了,但已经来了,就不用再说错不错。来了就得迈开这伤残的双腿,去走。按着心的指引去走,就不错。“它把星星当作露珠……它弄错了……”也许小鸽子找的就是星星,而是你们总想让它找露珠。总有人对他说:“你何苦这样?何苦这样嘛?!”有时是说他在写作上太固执,有时是指他对爱情太较真儿。何苦?要是苦他就不这样了。他只有这样“固执”,“较真儿”,才觉得有些欢乐。“把你的裙子当上衣,把你的心儿当作它的家,小鸽子错了,它弄错了……”其实它没错。你把什么当成家,什么就是你的家,只要你的心是真的……
他拍拍身上的馒头渣,站起来。城墙的黑影变宽了,向他靠过来。他走出那古老的拱形城门。
城边一带的居民又听见他在呼唤他的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