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直到如今,他什么也没有盼来。他盼望的两件事,哪一件都没有办到。
路灯晃dàng着,弯曲的树影在墙上移动。几片揉皱了的锡纸在墙角里打转儿,一闪一闪的,吱吱地响。半天才遇见一两个行人。够晚的了。他还没有吃什么,临出来时在兜里掖了一个馒头,但他不想吃。他这会儿只盼望一件事:鸽子。他的鸽子飞走十天了,说死说活也得找到它。他觉得这里面有一种命运的征兆,如果他能够找到他的鸽子,他就能办到他盼望的事了,就能转运。他蹒跚地走着,不断地呼唤。
风还是那样,一阵不比一阵小。
从太阳落山的时候起,他一直在走,一直没歇。双腿残废后,他还从没有走过这么远。也不知道是到了什么地方,胡同口上的路牌正好在一片yīn影里,看不清。他揉揉眼睛,还是看不清。其实也没有必要非弄清是哪儿不可,鸽子哪儿都飞,风还不是哪儿都刮吗?
他扶着路边的砖堆喘口气,捶捶变了形的双腿,点了支烟。
一缕细细的烟升起来了,飘飘摇摇,来了一阵风,把它刮碎了,刮得无影无踪;风过后,它又飘摇起来。小时候他爱画画儿,总也画不好烟,母亲端来一盆清水,用墨笔在水里点了一下,墨散开了。
“真像烟!”他喊,高兴极了。“烟你可画不好,你弄不清它要怎么着,你得随它去。”母亲说着把一张白纸按进水里,白纸上印下了烟,丝丝缕缕……可不是么?你弄不清它要怎么着,他望着那缕飘摇着的轻烟出神。得随它去。它太轻、大小、太弱了,可以改变它的命运的东西太多了。那些云qiáng大得多,可还不也是一样弄不清下一步将要碰上什么样的气流,将要怎样地被撕扯开?都说,人更是qiáng大得多,那么人呢?譬如说,有一个瘸腿的人,在一个风很大的夜晚,到处去找他的鸽子,在一颗小小的星球上的一座小小的城里。谁能担保他准能找到他的鸽子呢?谁能保佑他的鸽子,不被这大风刮到一个他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呢?谁能说得清,他应该沿着哪条路去找呢?风却是依然地刮,大照样yīn沉着,并不把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虽然这件事对他来说也许非常重要,是他的心血,他的感情,甚或他的生命……
在这种时候就抽抽烟吧。
月亮在云层中闪了一下,又立刻被遮住了。
他划着了火儿。
“不行!不许你抽!”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真讨厌,又抽!烟的位置比我还重要吗?!”
划着的火儿被风chuī灭了。他不觉朝幽暗的胡同深处望了望,并没有那件白袖子的连衣裙或是那条淡蓝色的小围巾。往事像是一片温暖的幻景,和这火一样,被风chuī灭了。罩拢着火的两手中间只剩了一缕轻烟,也迅速被风刮散。他又划了一根火柴,点着了烟,看着那一点红光上慢慢长出一层灰白的粉末,轻轻一弹,灰白的粉末掉了,红光上立刻又长出一层。什么东西能长久呢?那声音曾经离他很近很近,他还记得为了抽烟的事她冲他喊,气得脸都发白。如今这声音多么远,多么虚幻。即使将来还能见到她,她也会为别的事忙得不可开jiāo,顾不上他了。他的心突突地跳。不是因为累。他笑了笑,笑自己。也许只有这颗突突地跳着的心是真实的,能长久地总跟他在一起。跳着,在一起;不跳了,就一起离去。还有“点子”。
喔唷!他几乎喊出了声,急忙掐灭了烟。还不到十点钟,肯定还不到十点钟,他想,又往前走去。
“嘞儿——嘞儿——”他呼唤。不断地呼唤着,往前走。
头九天里所以没有找到“点子”,就是因为不到十点钟就歇下来的缘故。他常常会有些连自己也觉得可笑的想法。他觉得“十”是个吉利的字眼儿,象征着竭尽了全力,又象征着圆满。他想,第十天,十点钟以前不歇着,就能找到“点子”。刚才那不算是歇,幸亏没有坐下来,他在心里庆幸。
风把他的呼喊声chuī得很远。
小城里的很多人都听到过,很多人都还记得。大伙也都希望他能把“点子”找回来,他不能再失去他的鸽子了。
那个姑娘走了好些年了。传说,姑娘走的时候,给他留下了那只黑尾巴、黑脑瓜顶的鸽子……
那时候“点子”还没有长大,才几个月,还不会飞,身上还净是那种软软的绒毛。它在桌面上走来走去,神经质地探着头(她总说“点子”的脖子里好像有一根弹簧),一对圆眼睛询问般地看看他,又看看她,似乎也感到气氛不同往常。“点子”一出世就认得了这两个人,它住在她家,经常跟着她到他这儿来,到这桌面上来呆老半天。他和她总是没完没了地说话,嘁嘁嚓嚓的,一会儿又大声笑。今天有点特别,他和她互相躲闪着对方的目光,也不怎么说话。
说也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真怪。”
“什么真怪?”他问。
“为什么这样的鸟儿就叫‘鸽子’呢?”
他想了一会:“可能是因为它的叫声。”
“那人呢?为什么就叫‘人’了呢?”
他记得,她总是爱提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你就是你呢?为什么我就是我呢?她这样问的时候,目光中总是透出认真的迷茫;多少年之后他才懂得,那迷茫中包含了一种愿望……只是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也说不清。
斑驳的墙壁上映着几方夕阳的huáng光,正在慢慢地变红。嘀嘀哒哒的钟声。她偷偷地看表,他也偷偷地瞥了一眼闹钟,都怕提醒了对方:分别的时间快到了。
第02节
“人!”那时候他说,“不过是偶然。”
又是那种认真的迷茫。
“有很多事,本来就没‘为什么’可言。”
“总应该有原因的。”她说。
“偶然。偶然也是原因。”
“一弄不清了就说是偶然。一说偶然就好像什么都解决了。”
他现在想:没准儿就是这么回事。
那时他们继续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装得挺平静。
分别的时间已经到了。不过他知道,还有最后十分钟。在他们相处的那些年里,她总是把必须(!)分别的时间往前说十分钟,那样,当说到的那个钟点到了的时候,就似乎还可以“意外”地赚到十分钟。
街上的孩子们在踢足球,撞得山墙嘭嘭直响。“点子”不安地叫,跳到她胳膊上。
“别害怕,没关系。”她对鸽子说,捋捋它的羽毛。
“别忘了喂‘点子’,”‘她又对他说。“装玉米糁的口袋就在chuáng底下。”
他看着屋顶。纸糊的顶棚上有一个窟窿,黑dòngdòng的。很深。
“把水放在窗台上,‘点子’自己会喝。”。
“放心吧,‘点子’会照顾自个儿。”
她听出他是在说他自己,低下头,搂着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