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文革"
今年,我们面对着两个纪念日:一个是"文革"发端的三十周年,一个是"文革"崩溃的二十周年。这两个纪念日给我们的感受迥然不同。前一个有如死亡,沉重、压抑、苦涩,充满着哀悼的气息;后一个纪念日如同再生,然而它并不轻松。前一个纪念日是理性的、警觉的、反省和追究的;后一个纪念日则是情感的,但这又是一种百感jiāo集。就在这两个纪念日之间,中国人走过一条比蜀道还要艰难百倍的心灵历程。
在这个日子里,我将"文革"受难者的心灵史——《一百个人的十年》最后的篇章完成,画上了终结的句号。这是一束带血的花,我把它放在曾经埋葬了一代人理想与幸福的"文革"坟墓上,并站在这冷冰冰的墓前沉默不语,耳朵里却响着我采访过的那些人如泣如诉的述说,这声音愈来愈响,顷刻变成那时代如cháo一般巨大而悲凉的轰鸣。
大约八年前,我说我要为普通中国人记载他们的"文革"经历,直到今日,大约有四千人通过写信和电话方式要求我成为他们的代言人。一个为人民代言的作家常常享受不到自我宣泄的快乐,却能感受到引天下为己任的高尚与庄严。在写作中,我一直遵循真实至高无上的原则,如今我深信自己完成了"记录'文革'"的使命。
无情的岁月表明,"文革"已是一个历史概念。但灾难性的历史从来就有两个含义,即死去的历史和活着的历史。死去的历史徒具残骸而不能复生,活着的历史则遗害犹存。活着的历史属于现实,死去的历史才是一种永远的终结。但终结的方式,不是遮掩,不是忘却,不是佯装不知;而是冷静的反省与清明的思辨。只有在灾难的句号化为一片良药时,我们才有权利说"文革"已然终结了。
本书附录了二十名非"文革"经历者——即1976年以后出生的人——对"文革"印象和看法的短语。它足以引起我们的警惕。悲剧总是在无知中反复,但不会在觉醒者中间重演。这也是我坚持要把这本书完成的深刻的原故。
在本书即将出版之际,我还要留出数页篇幅,以寻求一位忏悔者的自白。尽管我说过:"一个没有忏悔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我还说过"纯洁的人生从忏悔开始,丑恶的人生自负疚结束";尽管我也倾听过一些良心难安的忏悔内容,但是我真正期望的那种不折不扣勇敢的忏悔者,还没有碰到。何日何时,一个被良心驱动的人来叩响我的门板?我想,只有这种时候到来,我才深信不疑良知与文明已经全然返回——无论是个人,还是整个社会。
当然,我不是责怪无辜的人民。歌德在谈起他的德国民族时,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一想起德国人民,我常常不免黯然神伤;他们作为个人来说,个个可爱,作为整体来说,却又那么可怜。我觉得我们中华民族恰恰相反,作为个人来说,人人都有弱点和缺陷,但作为整个中华民族却是那么可爱!
而"文革",不仅调动了人性的弱点,如人的自私、贪欲、怯弱、妒嫉、虚荣,连人的优点,如忠诚、善良、纯朴、勇敢,也化为"文革"的力量。人性的两极都被利用,才是中国人最大的悲哀。然而,这样忠勇善良的人民,如果良性地发挥起来,会焕发多么宏大的创造力?这样的希望不是已经从今天的现实中看到了吗?因此,在终结"文革"的日子里,我们不是唤醒仇恨,展示悲苦,揪住历史的辫子去和一个政治的尸体较量,而是勇敢地面对自己,清醒地面对过去,去从廓清的晨昏中,托出没有云翳的属于明天的太阳来。
一句话,终结"文革"的方式,惟有彻底真实地记住"文革"。
"文革"进入了我们的血液
——《一百个人的十年》新版序言
历史的图景一页一页无情地翻过。不管它繁花似锦,还是鲜血淋淋。变幻无穷是历史也是生活的本质。但那些曾经在历史的黑夜里受苦受难——甚至死于非命的人们,注定只是一种可怜的牺牲品吗?
我们常常会感到,"文革"已成为历史——
在当今中国,已经看不到任何"文革"的景象。再没人去穿那种炫耀bào力的"文革"服装;曾经铺天盖地的小小红宝书已然了无痕迹;充满了荒唐感的光怪陆离的领袖像章也只有在古董市场里才能见到;"文革"话语几乎成了一种笑料。连那些面孔肃杀的"阶级斗争脸儿"和一直盘踞到八十年代的"左爷"们,今儿一个都见不到了。而曾经千千万万的受难者呢,是不是正在笑容满面地享受着日益充裕的生活?
如果生活是公平的,理应补偿他们。
然而,"文革"真的消失得这么无影无踪?
如果悲剧真的结束得如此gān净彻底,我们应该无比庆幸。
可是历史的大河在地面消失,往往会转为jīng神的暗流;思想的yīn云扩散之后,渐渐化为心中的迷雾。
我们不是常常感到,当今中国社会一切难解的症结,都与"文革"深刻地联系着,甚至互为因果。比如,我们缺乏历史jīng神,不是与"文革"灭绝传统有关?我们轻贱自己的文化,不正是"文革"践踏文化的直接结果?为此,至今我们对自己的文化仍然缺乏光荣感与自信。至于人本jīng神的低迷辄由于"文革"把封建主义发挥到了极致。更别提"文革"对中国人朴素的人性本质的破坏!"文革"将猜疑与敌意注she到人们的血液里,如果我们没有将它彻底地清除出去,在当今充满现实功利的市场中,它必然会恶性地发酵。
应该说,我们缺乏对"文革"的彻底的思想批评。故然,权力阶层表示不再搞任何破坏性的政治运动是非常重要的,但对于知识界来说,这仅仅是个前提。它不能代替知识界对"文革"进行全面的、毫不留情的、清醒而透彻的思想清算。在废墟上很难建立坚实可靠的大厦。只有对它掘地三尺。
从历史学角度看,"文革"已经成为上个世纪的"过去";从文化学角度看,"文革"依然活着。因为"文革"是一种特定的文化,它有着深远的封建文化的背景。而且,它活着——不仅因为它依靠一种惯性,还因为它有生存的土壤。究其根本,是因为我们一直没有对这块土壤进行彻底的清除。尤其是20世纪的80年代。全民的注意力还在"文革"上。那时如果对"文革"进行剥皮抽筋般的反省与批评,必然会深入人心,积极地影响整个社会。如今"文革"的一代都已离开生活的中流。"文革"早已不在人们关注的视野之内了。本来,彻底批评"文革"是使中国社会良性化的必不可少与至关重要的一步,但我们把这大好的历史时机耽误过去了。时至今日,作为政治"文革"的一页已然翻过去,再不复生;但作为一种jīng神文化——"文革"却无形地潜入我们的血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