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下人,东家庄地忍着的火复又窜到头上。下河院的下人,在老管家和福手上,真是没得说,懂规懂矩不说,gān活那个劲,恨不得把自个的力气全淌到院里。一到六根手上,这下人,一天天没了样。就说赶走的这两个,一个夜里到厨房偷肉,说是偷肉,却抱住奶妈不放,看见奶妈身上的血口子,东家庄地就觉脸皮让喂肥的láng抓了,那口子到了心上,烂的就不只一个dòng。气归气,家丑又不能扬到沟里去,咽了气打发了事。另一个,躺在暖烘烘的草垛上睡觉。本该热火的草院子让庄地闻到了冷清,进去就看见这只懒猪。想想收留他时也这样睡在南山坡的暖阳里,一股子失望便从脚底升起。这头懒猪还争辩说是铡草的huáng五病了,动不成,但草院里那么多的活,独独他就看不见,遂给了一把麻钱打发走人。
下河院不让沟里人进院帮活的规矩在这个冬天里让东家庄地把自个变成了驴子,刚从磨道里下来就得到碾道里。铡草的huáng五确是病了,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别的人,铡草不同别的,不是谁也能操住铡刀,稍不留神一铡刀下去,喂草的人双手就没了。没办法,只有他亲自来。灯芯看见公公脱了棉袄,满头大汗铡草的样子像是跟谁赌气。公公的作为在这个冬天以不可想象的速度丰富着她的思维,让她顿悟要撑起下河院绝不是件简单容易的事。遂默默拿了钗,往草棚里钗草。
夜黑更有夜黑的事儿。
下河院管家有管家的账,东家有东家的账。大到牛羊布匹,小到针头线脑,凡是沟里人用了的,东家庄地都要记到账上。这绝非一件简单容易的事,凭的不只是耐心,还有对整条沟每一户人家的把握。越是小账,你越要跟人家jiāo待清,免得人家说你偌大个下河院,竟打三分两分的主意。沟里确有那么一些小人,眼睛专盯着这三分两分的事。闹不好,下河院几辈子的声名就要坏到这三分两分上。因此庄地做起来,就格外的用心。
yīn云(15)
这天他推说眼睛疼,差人唤了灯芯记账,自个却抱了烟壶端坐。油灯勾出两个人的轮廓,算盘声和着水烟壶的咕嘟儿声一直响到深夜。中间奶妈怕一盏灯不够用,又添了盏,没等奶妈出门庄地扑地就chuī灭了。
奶妈心里嘀咕,不就一盏灯么。
灯芯却硬是留心到了这个细节。
忙至后半夜,儿媳灯芯回屋后,东家庄地忙不迭地从椅上奔过来,翻开账本,仔细地查看起来。一张枯脸因激动瞬间溢出难见的喜悦,慢慢便兴奋得不能自已。账记得工整,一笔笔的,清晰而一目了然,特别是他有意弄错的几笔,竟也给不露痕迹地改了过来。
东家庄地震在了那儿。
摇摆的灯光下,一脸愕然的东家庄地手抱烟壶,心cháo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离下河院五里远处,油坊却是另番景致。
自开榨后,下河院的油坊终日彻响着碾子的隆隆声,白雪覆盖的沟谷上空,一股子清洌洌的油香日夜飘dàng。
新盖的廊房里,管家六根过着神仙般的日子。这廊房是chūn后盖的,也就是娶灯芯前不久,四大间,却花了足足有六间的银两。当时,东家庄地忙着应对四处上门提亲的人,油坊的事一应儿jiāo他手上。管家六根那阵儿闹得慌,心堵,不只是东家庄地要娶儿媳妇,是他跟油坊马巴佬的关系出了点岔。这岔出得也日怪,开chūn某一天,马巴佬忽然跟他提起了前年一档子事,油的事。马巴佬的意思很明显,那十几桶油不清楚,主要是下路不清楚,油卖了钱呢?狗日的马巴佬,他倒记得清楚,前年的事,他竟还记着。六根当时说,过去这久了,我也给忘了,还提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做甚?马巴佬说,不对,管家这话不对,啥叫个陈谷子烂芝麻,事儿就是事儿,搁多久也是个事儿,该说清还得说清。这事能说清,说清我这管家还有啥当头?六根心里气恼着,嘴上仍旧支支吾吾,没想马巴佬重腾腾丢过来一句,要是说不清,我找东家说去!
挨天刀的马巴佬,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这么要挟他!六根压住火,息事宁人地说,算了,马巴佬,不就几桶油么,你要是缺油吃,今年给你补上,瞅瞅今年这菜子,满地绿的,怕是到时你一家大小天天喝都来不及呢。
球!马巴佬恨恨吐了个脏字,管家你哄谁哩,我是三岁大的小孩,我是吃屎长大的?管家你听着,我马巴佬也是眼里糅不得沙子的人,你要是想糅,尽管糅,可我把丑话说前头,哪天我要是活得不慡心了,也是能张开口咬几下人的!
一句话说得,六根怕了。跟马巴佬的关系就像是一对犁地的犏牛,得合着劲儿往犁沟里走。一头耍了性子,另一头的苦就到了。打心里,他是怵马巴佬的,也不敢真惹翻他。他马上赔着笑脸道,好,好,好,啥话也甭讲了,这不要盖廊房吗,补给你,前缺了后补,你跳个啥蹦子吗?
就这么说,六根一手指挥着在油坊盖了四大间,一手,却悄悄差人,在马巴佬的老家,也像模像样盖了两间。这事才算平下。
但他跟马巴佬的关系,却再也无法回到原先那个密上。
躺在驼毛褥子上,管家六根大觉睡完睡小觉,整日里显得无所事事。油坊那点事就算他完全不上心,马巴佬也不敢胡日鬼,这点上他还是有把握。其实他躺在炕上,听碾子和油榨一响,一天能出多少油多少渣便了如指掌,马巴佬又怎敢蒙他。
他的心思,在另桩事上。
侍候他的正是今年新来的小巴佬七驴儿。这是一个让人咋看咋顺眼的人,年纪轻轻,人却活泛得不是个一般。活泛是指他那双眼睛,叽哩咕噜的,一看就个jīng明鬼,端茶倒水洗脚捶背没一样不给你做到点子上。这娃长得白净,人又爱gān净,有这样一个人侍候着,管家六根应该说很满足,可是偏巧心里就钻了鬼。六根的经验总是提醒他,看上去越顺眼的人,越得多留个心眼儿,这号人啥都不显在脸上,往往到时候给你个摸不着。况且,他对这娃还不十分地知底细。六根向来对不知底细的人不掏半片心,尤其这种来路不明的人。
管家六根一直在琢磨七驴儿,他想赶在出油前把这个娃彻底掌握清楚。可这事看来有些难,这个自称是马巴佬远方亲戚的外沟人从他进入油坊的那天起,就自告奋勇要来侍候他,六根一开始还开心,后来又想,这机灵鬼家的莫不是存了啥意图?身为下河院大管家的六根这些年无意间养下个毛病,看啥人都觉是抱了意图,越是想跟他近的人这意图就越重,越让他猜疑。可接连试探了几次,七驴儿就是不露一点马迹,他浑沌未开的样子反倒让六根心病越发重。他在夜里不止一次问过马巴佬,真是你远方亲戚?马巴佬搓着尖下巴上那撮脏胡子说,哪敢骗你,是我舅家的表孙,喊我姑爹哩。马巴佬的话管家六根一向只信三分,另七分他宁可当成狗屁。真是他表侄倒也罢了,若要不是,这大的事jiāo给七驴儿真是让他麦芒尖上跳绳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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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六根担忧的是往外送油的事。油坊一出油,他和马巴佬那份就要赶着送到沟外去,送到沟外才能变成银子。往年这事儿不劳他费心,马巴佬轻车熟路,出不了错。可今年让他烦。送油的小孙巴佬去年最后一趟死了,骡子惊了连车带人滚到石崖下。油坊其他的巴佬又都不能用,惟有七驴儿是个新手,可他就是放不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