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事,她咋忍?
想想嫁过来到现在,为这个家,为这座院,为男人命旺她操了多少心,费了多少脑筋,他们倒好,背地里竟这样算计。少奶奶灯芯忽然间泪如雨下,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悲痛。
终于,她哭够了,抬起头,见奶妈仁顺嫂还傻站在地上,忽然就扯上嗓子吼,你走呀,还站着做甚?回去告诉公公,要是今年出去他抱不了孙子,娶十个八个我都没说的。现在,他甭想!
下河院一时之间陷入了内混。
且不说少奶奶灯芯说的话到底有没有把握,单是她这个蛮横劲,早就激怒了公公庄地,由着她了,还中医家的呢,这家教走了哪里?!
东家庄地骂过怒过之后,冲院里沉腾腾喊出一个字,娶!
老管家和福很快从窑上被传下来,路上,他就听说了院里发生的事,这可咋好,这可咋的是好?等东家庄地给他安顿完,老管家和福也傻了,原来这事,东家庄地心里早就有了计划。
东家庄地让他上门去提亲的,不是别处,正是二房水上漂家。二房水上漂有个姐姐,说是有过一个丫头,生下来就抱给了她婆家一个亲戚,但这些年,谁都不知道抱养的这家过得咋样,那丫头多大了,嫁没嫁出门?老管家和福倒是听马巴佬有次提起过,说这丫头长得比水上漂还俊俏,只是,因为思念她的亲娘,把眼睛哭坏了。不过到底坏成个啥样儿,马巴佬也说不清,他也有十年没见人了。
这团乱麻,真是越理越乱,乱得老管家和福都理不出头绪了。不过,有一点儿他算是确证了,庙里新来的妙云,自个没认错,她不是外人,正是二房水上漂的姐姐桃花。
形势一下对灯芯不利起来,要是换了外人,她还可以撒死派命,甚至拿命旺的命来威胁,可这是二房家的娘家丫头,灯芯就不得不慎重。况且,灯芯已听说庙上妙云的事了。
他这是拿儿子一个个地赎罪哩,还债哩。这样下去,还不知要娶多少房。
灯芯连忙托人将信带到后山,这时候,只有求助半仙叔了。
没想,半仙只带来四个字,由他去吧。
灯芯坐立不安,二房是断断不能娶的,且不说自个的地位会不会受到威胁,单是男人刚刚好起来的身体,若要让二房一碰,还不知会惹出啥事。但这话,又怎能对公公讲?
情急中,脑子里突地跳出一个人来。对呀,咋没想到他?
凉州城斋公苏先生在下河院主持祭祀大礼时,跟少奶奶灯芯见过面,两次。一次是大礼前一夜,苏先生到西厢的目的是想亲眼看看少东家命旺,以确定他能不能在第二天走出来,如礼如仪地行祭祀大礼。苏先生走进西厢的时候,后山中医刘松柏去了正院,正院有不少老亲,刘松柏怎么也得打个照面。这就让事情巧起来。苏先生一袭青衫站在门口时,少奶奶灯芯刚替命旺擦洗过身子,端了脸盆往外倒水。猛乍乍看见一个黑影儿,吓得呀了一声,差点儿将手里的脸盆掉下来,等看清是苏先生,这才连忙弓身退后,向苏先生施礼。苏先生似乎看了灯芯一眼,也似乎没看。对下河院这位少奶奶,苏先生是有一点儿耳闻,都是跟她的不守妇道有关。对苏先生这样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来说,不守妇道就意味着这女人不可娶,该休。所以第一次他对少奶奶灯芯的态度就有点冷傲,不过念在她是中医刘松柏的女儿,苏先生还是尽量克制着自己,不让脸上露出鄙视来。那次两人没说几句话,苏先生先是巴望了一眼命旺的气色,见他气色良好,比自己预想的要乐观。接着他伸出手,想为命旺把一下脉。凉州城的斋公苏先生也是懂一点医道的,自幼跟着父亲,读了不少这方面的书,偶尔的,也小试身手,替病人把诊问脉,还有一些特别的方子。不过这些灯芯都不知道,她眼里,苏先生就是斋公,一位神奇得不得了的人。所以苏先生刚刚伸出手,她便轻唤一声,碰不得的,他刚睡着,要是一碰醒,这夜又该胡闹了。
意外(13)
就是这个“闹”字,让苏先生心一动。一般人嘴里,这个闹字是专门说给那些可爱而又调皮的孩子的,苏先生还是头一次听到,有女人把这个闹字用到自个男人身上。这么一奇,苏先生就打量了灯芯一眼,这一眼,对苏先生触动很多。他心里,早把下河院这位少奶奶跟那些不懂理也不讲理的粗野村妇联想在一起,没想,灯下映出的,竟是一张细润得无法比拟的脸,这且不算,女人的脸向来在苏先生眼里只是一种符号,长得巧意味着这女人爱惹是非,长得糙意味着这女人上不了台面,总之,苏先生是很少把“好”这个字赐给女人的。真正让苏先生触动的是灯芯紧跟着说出的一句话,先生是不放心,特意过来看吧?不等苏先生有何回答,少奶奶灯芯接着又道,先生只管放心,他纵是再不争气,也决决不敢坏先生的大事,明儿个,他定会老老实实听话的。
苏先生向来认为自己是个做事不透风的人,况且打他来下河院,从未见过少奶奶灯芯在正院走过,怎么她就直截了当挑明了自个的意思,而且还用如此妥贴的话宽慰了他呢?
他转过身,正视住少奶奶灯芯,我是不大放心,不过,你说了,我还是不大放心。
灯芯结巴了,苏先生这样说话,真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像是被人拿水呛了一口,嗓子里难受,却又道不出来。
苏先生也不理她,丢下一句,这一院的人,就等着看他,你还是谨慎点儿好,万事不可太过自信。说完,一抖青衫,走了。
第二天,不幸偏偏让苏先生言中,少奶奶灯芯跟中医爹在西厢紧急给命旺施救时,心里是闪出过苏先生的,也再次记起他提醒过的那句。未时已过,中医爹急得大呼小叫时,丫头葱儿跑来说,时辰变了,先生说药神还未到正位。就这一句,少奶奶灯芯便懂了,所谓的时辰,只不过是苏先生拿善意的谎言蒙住一院人的眼,为得是能给西厢赢来机会。当下,她便对这位不近人情的先生存满了感激。等命旺奇迹般地站在院里,她眼里,就再也看不见别人,完完全全让这位先生给占满了。
也正是这场大惊,让来自凉州城的苏先生改变了看法,被丫头葱儿阻挡在西厢院门前情急地隔墙张望时,他心里,浮上过一层很别致的东西,这东西,起初跟下河院的祭祀相联着,很快,又转化成对东家庄地的庆幸,毕竟,这样的媳妇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的呀。等到后来望见少奶奶灯芯搀着少东家命旺中规中矩地行完大礼,他就完全地变换了颜色,成了自个半生以来头一次对某个陌生女人生出的一份感激,一份敬佩,甚至一份奇奇怪怪的好感。
是的,如果不是凭了少奶奶灯芯的沉着和机警,那天,头一个失去面子的,将会是他。
所以,等把院里的一应事儿张罗完毕,打算离开下河院回他的凉州城时,首先想到的,就是该跟少奶奶灯芯道一声别。
没想,这第二次见面,就让两个人生出一丝难以启口的懵懵之情……
少奶奶灯芯顾不得细想,连忙招来四堂子,仔细安顿一番,让他骑沟里最快的骡子,去凉州城找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