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_冯骥才【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此时,在吴仲义的眼里,赵昌的面孔已经模糊一团:说的话也听不太清。但他几乎凭着一种本能,一种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放松的警觉,感到赵昌的话里仿佛有种犯忌的危险的因素。他一边摇头--摇头的幅度很大;一边象咬着舌头儿,吐字不清地说:

  “你得注意,不要乱说。否则会使你一辈子爬不起来……”

  赵昌叫酒jīng淹没的脑袋里还残留着一小块清醒的陆地。他听了吴仲义的话,不知为什么,竟象过了电一样,浑身一惊,纠缠着他的酒性顿时消失净尽。他睁圆的一对发红的小眼,直视着坐在对面的吴仲义。吴仲义还在摇头,连肩膀都跟着左右摇摆,好象在风làng中颠簸的船上,嘴里还在含糊不清祖说,“不好,不好。你这些话反,反……”

  “反动吗?我,我刚才说了什么?”赵昌问。

  吴仲义忽然摇摆得失去了重心,向左边一歪,靠在椅背上。多亏椅子上的扶手拦住他,险些栽倒。他彻底被酒击败,无论赵昌怎样问他,他也回答不了。

  赵昌扶他上chuáng去睡多自己快快回家。一路上,他后悔自己酒后失言。他恨酒,更恨自己。但此后他与吴仲义在一起时,吴仲义从没提到那次酒中的谈话。他也不提,不解释;如果那天吴仲义醉酸酶的,根本没听清那些话,他一提反而等于把一条模糊的线条描得清晰和突出了。再说,在平时这些话并不太可怕,尤其象吴仲义这样一个不爱惹事的人,与他的关系又不错,不会主动去揭发和告密。现在在运动中就不同了。这些话会使他身败名裂。而且,自己的短处在人家手中就不能不防,不管是谁。因此他必须随时留神吴仲义的举动,悄悄地筑起一道无形的警戒线。

  吴仲义哪里会知道赵昌这些想法呢?他现在自顾不暇。更何况他那天被酒冲昏了脑袋,过后就把赵昌的话忘得gāngān净净。

  十

  当晚,吴仲义站在河边。从河面chuī来的柔和的微风,扑在他的脸上;在晚风的凉意里,含着一种清新有力,撩动人心的早chūn的气息。月光在宽展的河心给波làng摇成一片钢碎和闪闪烁烁的银蓝色的光点。这美丽而发光的何映衬着他、何边的栏杆和一些小树,成为黑色的如画一般的剪影。高高的柏树在远远近近沙沙作响,帮助躲藏在暗影中的一对对情人掩盖避人的私语……这时,在岸边月色明亮的地方,走过来一个瘦弱的姑娘,缓缓地,带点羞涩的劲儿,生活把这珍贵和美好的东西给他送来。这样迷人的月夜,犹如给栅搬走来的姑娘伴奏着一曲甜美的琴音。,但这一切与他都似乎无关了。

  下班后,他赶紧跑回家,心里怀着希望,把书桌的抽屉一个个拉下来二直到露出抽屉下边那块黑暗的空间,他去掏,但只掏出来一张旧照片,一个小笔记本的塑料皮,几个书钉和两页没用的论文草稿。依然没有那封信……最后一个转危为安的可能也失去了。他带着空茫、绝望和乱糟糟的心情,依照上次与那姑娘的约会来到这里。

  几天前,他有一个甜蜜的计划。他要和这姑娘结婚,成立家庭。前两年他还抱着一点独身主义的想法,自从去年年底认识了这个姑娘,他的想法就完全改变了。这个姑娘懂事、内在、规矩而不jīng明,生活能力并不qiáng,比不得嫂嫂,但老实又诚实,稳稳当当,他却偏巧喜欢这种姑娘。可能是怕在一个慡利能gān的姑娘身旁会成为受气包儿。他盼望未来的生活能出现这样的画面:在炉火熔熔的小屋里,点一盏台灯,自己伏案研究一项未完成的课题;身边满是书。那姑娘带着妻子的贤淑的微笑,把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放在他的面前--他想得就是这样简单。他希望有一个理解他的人,心甘情愿地挑起生活的担子,使他能把全部jīng力倾注在自己热爱的事业上。他也盼望感受一下家庭的温暖、夫妻的恩爱,盼望有个运人的孩子,使他这过于清静和寂寞的房间生气盎然起来。这样,远在天边的兑嫂也会放心和高兴。但是如果那封信找不到,这一切便要搁浅在幻想中,永远不会成为现实。

  这姑娘名叫李玉敏。现在站到了他的面前,拾起一双大而长、并不年轻的眼睛,却闪着年轻人初恋时那种颤动的目光。这种目光在任何一双眼睛里也会相当动人。跟着李玉敏垂下眼皮。她的心“怦怦”地跳。另一颗心却是麻木的。

  两人都在沉默,但不是一种沉默。

  李玉敏不敢再抬起眼看他。幸亏没有看他,否则吴仲义脸上痴呆呆、毫无感触的表情,准会使姑娘生疑。

  他俩走了几步,靠在栏杆上。两人心中是两种全然不同的境界。

  李玉敏从口袋掏出一件东西悄悄给他,没说话。

  “什么?”吴仲义问。

  “信。”李玉敏轻声说。

  “信?”他给“信”这个字搞得一惊。一瞬间,他脑袋里非常混乱,竟然想自己丢掉的那封信怎么到了她这里。“谁的?我的吗?快给我!”

  上次他们见面,吴仲义提出要同她做正式朋友,她答应回去考虑。这封信正是要告诉吴仲义--她接受了他的要求。而且这也是老姑娘第一次向一个男人表露真情。此刻见吴仲义向她要信的神气如此冲动,误以为是对方进发出来的热烈的激情。她又欢喜又羞涩。羞答答把信塞在他的手中,扭过头眼望着河面上眩目的月光。悄言道。

  “你要我回答的话,都写在这里边。”

  “什么?不是,不是……噢,是你的信:”

  吴仲义好象从梦中清醒过来。原来不是他迫切要找到的那封信!小小的一阵空喜欢,连声音都透出失望。

  “怎么?”

  “噢,没什么,没什么,那好,那好。”他说。把这信揣进口袋,好象揣一条手绢。

  李玉敏给他的表现弄得又诧异又气忿。恋爱时的姑娘是敏感的。自尊心象玻璃器皿那样碰不得。此时受了莫名其妙的挫伤,脸上幸福的光彩顿时消失,松弛的皮肤垂下来,在夜的暗影里显出老姑娘本来的容貌。

  李玉敏离开栏杆向前走。吴仲义也离开栏杆,下意识地跟着她。

  吴仲义一点也没感觉到对方的变化。他的心情坏得很,脑袋里充满了那件惴惴不安的事,一句话没有,走在身边的李玉敏好似一个陌生的路人。他伴随她不知不觉走到一个路口,忽听李玉敏说:

  “你把那东西给我!”

  “什么?”

  “信!刚刚给你的那封信!”

  吴仲义从口袋里掏出信来。未等明白李玉敏的意图,就被对方一把拿过去。 “我回去了:”李玉敏说。

  “我送你。”

  “不用!”她的口气坚决,又非常冷淡,并意味着对方再来要求也会遭到拒绝。

  这时,吴仲义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使李玉敏发生了误解。他见李玉敏气哼哼的,担心把李玉敏惹翻。忙说:

  “我,我今儿不大舒服,你千万别介意。这信留给我行吗?”

  站在路灯下的李玉敏,脸上现出一丝很难看的冷笑,她冷冰冰地说:“不用了,我看得出你改变了想法,并不真想看这封信!”说完,把那信往衣兜里一揣,转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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